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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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伢儿将笛子吹得象鸡雏似地叫着,呜溜呜溜地,发出一种单调的,细小的声音。她尽量地将小嘴颤动着,用手指按着我教给她的那一些洞孔,但是终于因了不成调子底缘故,而不得不对我失望地太息了起来:

“叔叔,我吹得真不好呢!……嗳嗳。只有烂橘子吹得顶好啦!他吹起来就象画眉一样叫得好听,……叔叔,你听见过画眉叫么?秋菊姑姑拿来过一个画眉,真好听呀!她摸都不肯给我摸一摸,……叔叔,画眉是象猫一样的吗?……”

我对她解释道,画眉是一种鸟,并不象猫,而是象小鸡一样的一种飞禽,不过它比小鸡好看一点,毛羽光光的黄黄的,有的还带一点其他的彩色,……

一说到彩色,这孩子马上就感到茫然起来。

“叔叔,彩色是么子东西呢?”

“是一种混合的颜色——譬如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是蛮好看的家伙!……”

想想,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一样都看不见呀,叔叔!……我底妈只晓得骗我!她说世界上什么好东西都没得,只有恶鬼,只有黑漆!

我又闭着眼睛对她解释着:世界上并不只是恶鬼,只是黑漆,也有好人和光明的。这不过是她底妈妈底看法不同罢了,因为人是可以把世界看成各种各样的。……

“叔叔,你说么子呀?……”她忽然地,茫然地叫道。“你是说你要睡了吧?听呀,我底妈妈回来了!……她在哭哩!一定又是喝醉了酒,给王伯伯打了的,这鬼婆子!……你听呀,叔叔。……”

“那末,我走吧!”我慌忙地说。

“为么子呢?”

“我不喜欢你底妈妈。……我怕她又和那天一样地笑我。”

“不会的,叔叔!等一等。……”她用小手拖住我的衣服。“她喝醉了酒,什么人都不认得的,她不会到中舱里来。……”

我依着这孩子底话,在艄后蹲着。一会儿,那一个头发蓬松,面孔醉得通红的,带着伤痕和眼泪的莲伢儿底妈妈,便走上船来了。船身只略略地侧了一下,她便横身倒在船头上,并且开始放声地号哭了起来。

莲伢儿向我摇了一摇手,仿佛是叫我不要做声,只要听。

“……我底男人呀!你丢得我好苦啊!……你当兵一去十多年——你连信都没有一个哪!……我衣——衣没得穿哪!我饭——饭没得吃哪!……我今朝接张家——明朝接李家哪!……我没有遇到一个好人哪!……天杀的老耗子没得良心哪!——不把钱给我还打我哪……”

莲伢儿爬到后面来了,她轻声地向我说:

“叔叔,瓜瓢!”

我寻出了一个破瓜瓢来,交给她递过去了。我望着她妈妈停了哭声,狂似地舀了两瓢湖水喝着,并且立刻象倾倒食物似地呕吐起来。我闻着了那被微风拂过来的酒腥气味,我觉得很难受得住,而且也不应该再留在这儿了。我一站起身来,便刚好和那女人打了一个正正的照面。

她底眼睛突然地,吃惊地瞪大着,泛着燃烧得血红的火焰,牢牢地对着我。就仿佛一下子记起来了我过去跟她有着很深的仇恨似的,而开始大声地咒骂着:

“你这恶鬼!你不是黄和祥吗?……你来呀——老娘不怕你!你打好了!……老娘是洞庭里底麻雀,——见过几个风浪的……老娘不怕你这鬼子!……哈哈!你来呀!……”

她趁势向中舱里一钻,就象要和我来拚命似的,我可完全给唬住了!但是,莲伢儿却摸着抱住了她底腿子,并且向她怒骂着:

“你错了呀!鬼婆子!这是李叔叔呀!——那天同王伯伯来的李叔叔呀!……人都不认得哩,鬼婆子!

“啊!李叔叔!”她迟疑了一回,就象梦一般地说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他不是黄和祥,他是一个好人!是了,他喜欢我,他是来和我交朋友的!……小鬼崽,你不要拖住我呀!……来,让我拿篙子,我们把船撑到蓼花洲去!……”

我底身子象打摆子似地颤着!我趁着莲伢儿抱住了她底腿子,便用全力冲过中舱,跳到了码头上。

当我拚命地抛落了那个醉女人底错乱的,疯狂似的哈哈,一口气跑到局子里的时候,那老耗子也正在那里醉得发疯了。他一面唱着《四郎探母》,一面用手脚舞蹈着,带着一种嘶哑的,象老牛叫似的声音:

“眼睁睁!……高堂母,……难得……见……啊啊啊啊!……儿的老娘哪!……”

我尽力地屏住了呼吸,从老耗子底侧边溜过去了。为了这一天底过份的无聊、悔懊和厌恶,我便连晚饭都不愿吃地,横身倒在床上,暗暗地对自己咒骂了起来。

1936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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