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四天,我没有和老耗子说一句话。虽然他总是那样狡猾地,抱歉似地向我微笑着,我却老板着面孔不理他。同事们也大都听到了这么一桩事,便一齐向我取笑着,打趣着。这,尤其是那些平日也上过老耗子底大当的人,他们好象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变相的报复的机会,而笑得特别起劲了。
“好啦!我以为只有我们上当呢!……”
可是,我却毫不在意他们这样的嘲弄,我底心理,只是老放不下那个可怜的盲目的女孩子。
直到第五天——星期日——底上午,老耗子手里拿着一封信,又老着面皮来找我了。他说他底母亲病得很厉害,快要死了,要他赶快寄点钱去,准备后事,但是他自己底薪金早就支光了,不能够再多支,想向我借一点钱,凑凑数。
一年多的同事,我才第一次看到老耗子底忧郁的面相。他的小胡子低垂了,眉头皱起来了,那颗大的红痣也不放亮了,宽阔的鼻子马上涨得通红了起来!……
我一个钱也没有借给他。原因倒不是想对他报复,而是真的没有钱,也不满意他平时底那种太放荡的举动。他走了,气愤愤地又去找另外一个有钱的同事。我料到他今天是一定没有闲心再去玩耍了的,于是我便突然地记起了那个盲目的女孩子想趁这机会溜到湖上去看看。
吃过午饭了,我买了一枝口上有木塞的,容易吹得叫的小笛子,一个小铜鼓,一包花生,糖果,和几个淮橘。并且急急地,贼一般地——因为怕老耗子和其他的同事看见——溜到了湖上。
事实证明我底预料没错——老耗子今天一天没有来。莲伢儿底妈妈吃过早饭就上岸去寻他去了。
我将小笛子和糖果通统摆在舱板上,一样一样地拿着送到这孩子底小手中。她是怎样地狂喜啊!当她抓住小笛子底时候,我可以分明地看见,她底小脸几乎喜到了吃惊和发痴的状态。她底嘴唇抿笑着,并且立刻现出了那一对大大的,动人的酒靥来。她不知所措地将面庞仰向着我,暗蓝色的无光的眼睛痛苦地睁动着。……
“叔叔呀!这小笛子是你刚刚买来的吗?……嗳嗳,我不晓得怎样吹哪!……哎呀——”当她底另一只手摸着了我递给她的橘子和糖果底时候,她不觉失声地叫道:
“这是么子呢?叔叔——嗳嗳,橘子呀……啊呀,还有——这不是花生吗?有壳壳的,这鬼家伙!……还有——就是管子糖呀!……嗳嗳,又是菱角糖!……叔叔,你家里开糖铺子吗?你有钱吗?……我妈妈说,糖铺子里底糖顶多啦,嗳嗳,糖铺子里也有小笛子买吗?……”
她畏缩地,羞怯地将小笛子送到了嘴边,但是不成,她拿倒了。当我好好地,细心地给她纠正的时候,她突然地飞红了脸,并且小心地,害怕似地只用小气吹了一口:
“述——述——述!……”
我蹲着剥橘子给她吃,并且教给她用手指按动着每一个笛上底小孔,这孩子是很聪明的,很快就学会了两三个字音,并且高兴到连橘子也不愿吃了。
我回头望望湖面,太阳已经无力地,懒洋洋地偏向西方去了。因为没有风,远帆就象无数块参差的墓碑似的,一动不动地在湖上竖立着。寥花洲湖芦苇,一小半已经被割得象老年的癞痢头一样了。我望着,活泼的心灵,仿佛又欲生翅膀了似地几乎把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