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等李三爹,何八爷老早就爬起来了,一个人在房中不耐焦灼地回旋着:心头一阵阵的愤慨,象烈火似地燃烧着他的全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年收租的事情会弄出这样多的枝枝节节出来。
自己手下的一些人真是太没有用了,平常都只会说大话,吹牛皮,等到事情到了要紧的关头,竟没有一点儿用处,甚至于连自己的身子也都保不牢。何八爷恼恨极了,在这些人身上越想越加使他心急!
突然地,花大姐打扮得妖精似地从里面跑出来,轻轻地从八爷的身边擦过,八爷顺口喝了一下:
“哪里去?大清早打扮得妖精似的!”
“不,不是的!老太太说:后面王涤新痛得很可怜,昨晚叫了一通夜,她老人家要我去看看,是不是他那条膀子真会断?叫得那样怪伤心的!……”
“妈妈的,嘿!让他去好了,这种东西!事情就坏在他一个人手里!”
花大姐瞟了他一眼,仍旧悄悄地跑了过去。何八爷的心中恨恨地又反复思量一番,这一次的事情弄得泼汤,完全是自己用错了人的原故。早晓得王涤新这东西这样草包似的无用,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那些重大的责任交给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糟得如此一塌糊涂了!
恨着,他只想能够找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来。迎面,李三爹跨进门来了,八爷连忙迎将上去:
“三爹,你早呀!”
三爹的眉头也是蹙着的,勉强地笑了一笑:
“早?你已经等得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刚起来不一会儿!进来请坐,高瓜子点火,泡杯茶来!”
“不要客气!老八……”
李三爹很亲切地和八爷说着:
“你看,这件事情到底怎么办?你们这边的情形恐怕还没有我们那边的凶吧?算是我和竞三太爷两家吃亏吃的顶大,几个收租的人都被打得寸骨寸伤地躺着,抬回来,动都不能动弹了,茂生恐怕还有性命之虞!所以,你今天不派人来叫我,我也要寻来和你商量一下,是否还有补救的办法……”
“这个,除非是我们去请一两排团丁来,把为首的几个都给他抓起,或者还可以把他们弄散,这是我的意思!“
“是的,竞三太爷也是这么说。可是,老八,我看这也是不大十分妥当的事情,恐怕梁名登要和我抬杠子。上一次他派兵来收捐,我们都不是回绝了他,答应代替他收了送去吗?那时候他的团丁还只收了曹云普一家。现在我们连自己的租都收不来,都要去请他的团丁帮忙,这不是给他一个现成的话柄吗?
“不会的哟,三爹!你总只看到这小微的一点,这有什么关系呢?事情到了危急的时期,他还有心思来和你抬这些无谓的杠子吗?收租不到,他自己不得了,捐款缴不上去,团丁们没有饷,他不派人来,他能可把这事情摆脱不管吗?世界上真是没有这样一个蠢东西。大家都是同船合命的人,没有我们就没有他自己,至少他梁名登不会有今日!……”
“是的,老八,你的话很对!不过你打算去请多少人来呢!听说镇上的团兵开到各乡下去收租去的很不少呀!”
“多了开销不下,少了不够分配,顶好是两排人!不过依我的配备是这样:首先抓那些主使抗租的人,然后把队伍分散,驻在每一个人的家里。譬如你那里,竞三太爷和我这里,都经常地驻札三五个;再将其余的一些人会同各家的长工司务,挨家挨户去硬收,这样三四天下来,就可以收回来一个大概,至多也少不了几升!”
“好的,我回去告诉竞三太爷。就请你先到镇上去!团丁的招呼,伙食,我和竞三太爷来预备好。他妈的,不拿一点利害给这些蠢东西看,也真是无法无天!八爷,我们明天再见!”
“好的,我们明天再见!”
在团防局里:
梁局长没有回话,眼睛侧面向何八爷瞟了一下,才重声地说道:
“你们那边怎么也弄到这个地步了呢?早些又不来!现在这儿的弟兄统统派到四乡去了,每一个垸子里今年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只有你们那边没有来人,我总以为你们比旁的地方好,谁知道……”
“本来没有事情的!”八爷连忙分辩着,“因为这一回出了几个特别激烈的分子,到处煽动佃户们不缴租谷,所以才把事情弄大起来。老梁,只要你派一排人给我,将几个激烈份子抓来,包管能把他们压下去!”
“现在局子里仅仅只剩了八个弟兄,你叫我拿什么来派给你呢?除非到县里总局去拨人来,那我不能去丢这个面子。连几个乡下的农夫都压制不下来,还说得上铲除土共?八翁!你是明白人,这个现成的钉子,我不能代你们去碰呀!”
“错是不错的!不过,老梁,你总得替我想个办法!是不是还可以在旁的外乡调回排把人来救救急,譬如十八垸、严坪寺这些地方?……”
“嘿!严坪寺昨夜一连起了三次火,十八垸今天早晨还补派了一班人去!据王排长的报告:农夫还想准备抢枪!……”
“那怎么得了呢?老梁,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何八爷哭丧似的。梁局长从容地喝了一口茶,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出神地想着。半晌,他才渐渐地把头低下来,朝着何八爷皱了一皱眉头,很轻声地说道:
“就是这样吧!我暂时交给你四个人,八翁,你先回去,把那几个主使的家伙先抓下来。假如事情闹大了,我立刻就调人来救你的急!”
“谢谢你!”
失望地,何八爷领着四个老枪似的团丁垂头丧气地跑回来,天色已经渐渐地乌黑起来了。
是四更时分,在云普叔的家里:
立秋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外面归来,正和云普叔说不到三五句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打门声音!
自己的病差不多好全了,为着体恤儿子的疲劳起见,云普叔自告奋勇地跑去开门:
“谁?哪一个?……”
“我!”
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云普叔连忙将一扇大门打开了!瞧着: 冲进来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何八爷家里当差的高瓜子,后面跟着三四个背盒子炮的团丁。
“什么事呀,小高瓜子?”
云普叔没有得到回话,他们一齐冲进了房中!
“就是他,他叫曹立秋!”
高瓜子伸手向立秋指着,四个团丁一齐跑上去抓住他,将盒子炮牢牢地对住他的胸口!
“什么事?你们说出来!抓我?我犯了谁的法?”
“嘿!你自己还假装不知道吗?妈妈的!”
团丁顺手就是一个耳光。随即拿手铐将立秋扣上:
“走!”
昏昏的云普叔清醒了!一眼看定高瓜子,不顾性命向他扑去!
“哎呀!你这活忘八呀!你带兵来抓我的秋儿!你赶快将他放下,妈妈的,老子入你的娘!……”
云普婶和少普都围拢来了,拚性命地和高瓜子扭成一团:
“活忘八呀!你抓我的儿子……”
“放手不?你们自己养出这种坏东西来!”
团丁回转来替高瓜子解开了,在云普叔身上狠狠地踢了两脚,一窝蜂似地拖着立秋向外面飞跑!。
“老子入你的娘啊!何八你这狗杂种!你派高瓜子来……”
黑暗中,云普叔和少普不顾性命地追了上去!云普婶也拖着四喜儿跟在后面哭爷呼娘的,一直追到何八爷的庄上。
庄门闭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