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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普叔勉强地从床上挣扎下来,两脚弹棉花似地不住地向前打跪,左手扶着一条凳子移一步,右手连忙撑着墙壁。身子那样轻飘的,和一只风车架子一样。二三十年来没有得过大病,这一次总算是到阎罗殿上打了一次转身。他尽力地支撑到头门口:世界整个儿变了模样,自家也好象做了两世人。

“唉!这样一天不如一天,不晓得这世界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他悠长地叹了一声气,靠着墙壁在阶基边坐下了。

眼睛失神地张望着,猛然地,他看了那只空洞的仓门,他想起自己金黄色的谷子来,内心中不觉又是一阵炸裂似的创痛。无可奈何地,他只好把牙齿咬紧,反过头来不看它。天,他望了一望,晦气色的,这个年头连天也没有良心了。再看看自家心爱的田野,心儿更加伤痛!狗入的,那何八爷的庄子,首先就跑进到他的眼睛中来。

云普叔的身体差不多又要倒将下来了,他硬想闭上眼睛不看这吃人的世界,可是,他不可能呀!他这一次的气太受足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带着这一肚皮气到棺材里去。他还要活着,他还要留着这条老命儿在世界上多看几年:看你们这班抢谷子的强人还能够横行到什么时候?

他不再想恨立秋了。倒反只恨他自己早些不该不听立秋的话来,以致弄得仓里空空的,白辛苦一场给人家抢去,气出来这一场大病。儿子终究是自家的儿子,终究是回护自己的人;世界上决没有那样的蠢材,会将自家的十个手指儿向外边跪折!

相信了这一点,云普叔渐渐地变成了爱护立秋的人,他希望立秋早一些出去,早一些回来,多告诉他一些别人不请打租饭和不纳租谷的情况。

“是的,蠢就只蠢了我!叩了他妈妈的千万个头,结果仍旧是自己打开仓门,给他们抢个干干净净!”云普叔每一次听到儿子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一些别人联合不纳租谷的情况时,他总是这样恨恨地自家向自家责骂着。

天又差不多要黑了,儿子立秋还不见回来,云普叔一步移一步地摸进到房里,靠着床边坐着。少普将夜饭搬过来,云普叔老远望他摇了一摇手,意思好象是要他等待立秋回来时一道吃。

的确的,自蜈蚣洲那一夜起,立秋他比任何人都兴奋些!几天功夫中,他又找到了不少的新人物。每天,忙得几乎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回家来常常是在半晚,或是刚刚天亮的时候。

今夜,他算是特别的回得早,后面还跟着有四五个人一群。跨进房门,一直跑到云普叔的床侧。

“你老人家今天怎样呢?该好了些吧!”

云普叔懂得,这是和颜悦色的癞大哥的声音。他连忙点头地苦笑了一笑,想爬起来和他们打个招呼,身子不觉得发抖的要倒。

“啊呀!……”

小二疤子吓了一跳,连忙赶上来双手将他扶住,轻轻地放下来说:

“你老人家不要起来,站不住的,还是好好地躺一躺吧!”

“唉!先前还移到了头门口,现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这几根老骨头……唉!大哥,小二哥,只怕是……”

“不要紧的,老叔叔,慢慢地再休养几天就会好了,不要心焦,不要躁!”

“唉!大哥,谢谢你!你们现在呢?”

“还好!”

“租谷缴了没有?用什么方法对付那班强盗的?”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叔叔!除非他们走来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不然,我们是不会缴租的。缴了马上就要饿死。不缴说不定还可以多活几日。性命抓在自己的手里,不到死是不会放松的啊!”

“是的,除此以外,也实在再没有办法。蠢就只蠢了我一个人,唉!妈妈的,早晓得他们这班东西要吃人,我,我,唉!……”云普叔说着说着,一串眼泪,又偷偷地溜到了腮边。

“老叔叔,你老人家也用不着再伤心了,过去了的事情都算了,只要我们以后不再上当!……”

“是的!不过,不过,唉!大哥,现在我们,我们一家人连吃的谷都没有了,明天,明天就……唉!他妈妈的!”

“不要紧啊!我们总可以互相帮忙的,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好了!”

“唉!大哥,立秋这孩子,他完全要靠你指教指教他呀!”

云普叔的心里凄然的!然而,他总感觉得这一群年轻人都有无限的可爱。以前憎恨他们的心思,现在不知道怎样地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只觉得他们都是有生气的人,全不象自家那般地没有出息。

大家闲谈了一会,癞大哥急急地催促立秋吃完了晚饭,因为事情已经做到了要紧关头。主要的还是王涤新和李茂生那两个狗东西挨了三四顿饱打,说不定马上就要弄出来重大的事变。请团丁,搬大兵,那就是地主爷们对付小佃家的最后手段。必然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料到。

“最要紧的还是联络陈字岭!……”癞大哥很郑重地说,“立秋,你今晚一定要跑到那边去,找找陈聘三,详细地要他告诉你他们的情形,假如事情闹大了的话,我们还可以有一条退路!”

“好,”立秋回答着。“严坪寺那儿你们准备派哪一个人去呢?恐怕他们现在已经被迫缴租了!今天中饭时,王三马糊对我说:团防局里的团丁统统开到那里去勒逼收租去了!假如那边的人心能给他们压下来,我们这儿就要受到不小的影响。所以我说:那边一定要很快地派一两个人去!”

“当然的,不过你到陈字岭去也很要紧,要不然,我们就没有退路。张家宅他们比我们弄得好,听说李大杰那老东西这两天还吓得不敢出头门,收租的话,简直谈都谈不到!”

“好了,就是这么办吧!大哥,你还要去关照桂生哥他们一声:夜里要当心一点,顶好不要在家里睏觉!李茂生那个狗东西最会掉花枪,还是小心一些的比较好!“

“是的,我记得!你快些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

癞大哥催着,立秋刚刚立起身来,云普叔反身拖住了他的手,颤声地吩咐道:

“秋,秋儿!你,你一定要小心些啊!”

云普婶也跟着嘱咐了几句,立秋安慰似地回答了他们:

“我知道的哟!爹妈,你们二位老人家只管放心吧!”

夜色清凉,星星在天空闪动。他们一同踏出了“曹氏家祠”的大门。微风迎面吹来,每一个人的身心,都感到一种深秋特有的寒意。

田原沉静着,好象是在期待着某一个大变动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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