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特别清凉,月亮从黑云中挤出来,散布着一片银灰色。卧龙湖的水,清澈得同一面镜子一般;微风吹起一层细细的波浪,绉纹似地浮在湖面。
远远地,有三五起行人,继继续续地向湖边移动;不久,都在一棵大枫树下停住着。突然地,湖中飞快地摇出两只小船,对着枫树那儿直驶;湖水立刻波动着无数层圈浪,月光水银似地散乱一满湖。
悄悄地,停泊在枫树下面;人们一个一个踏上去,两只小船儿装满了。
“开呀,小二疤子!”
“还有吗?”
“没有了。只有壳壳头生毛病,没有去叫他。”
声音比蚊子还细。轻轻的一篙,小船儿掉头向湖中驶去了。穿过湖心,穿过蛇头嘴,一直靠到蜈蚣洲的脚下。
大家又悄悄地走上洲岸。迎面癞大哥走出来,向他们招招手:
“这儿来,这儿来!”
大伙儿穿过一条芦苇小路,转弯抹角地走到了一所空旷的平场。
四围沉静,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一种异样的欢愉,十五六年时的农民会遗留给他们的深刻的影子,又一幕一幕地在每个人的脑际里放映出来。
于是,他们都现得非常熟习地开始了。
“好了,大家都请在这儿坐下吧!说说话是不要紧的,不过,不要太高声了。”癞大哥细心地关照着。
“到齐了吗,大哥?”
“大约是齐了的,只有壳壳头听说是生了病。现在让我来数数看:一位,两位,三位,……不错,是三十一个人!”
人数清楚了,又招呼着大家围坐拢来,成一个小圈子,说起话来比较容易听得明白。
“好了!大哥,我们现在要说话了吧。”
“唔!”
“那么,大哥,你先说,说出来哪个人不依你,老子用拳头揍他!妈妈的!……”李憨子是一个躁性子人。说着,把拳头高高地扬起。
“赞成!赞大哥的成!大哥先说,不许哪一个人不依允!”
“赞成!”这个十五六年时的口语,现在又在他们的嘴边里流行起来。
“大哥说,赞成!”
“赞成,赞成!”
“好了!……”癞大哥急急地爬起来向大家摇摇手,慢轻轻地说道:“兄弟伯叔们!现在我们说话不是这样说的,请你们不要乱。我们今夜跑来,不是要听哪一个人的指教,也不是要听哪一个人的吩咐的,我们大家都要说几句公平话。只看谁说得对,我们就得赞成他;谁说得没有道理,我们就不赞成他,派他的不是,要他从新说过。所以,请你们不要硬以为我一个人说的是对的。憨子哥,你的话不对;并且我们不能打人,我们是要大家出主意,大家都说公平话,是吗?”
“嗯!打不得吗?打不得我就不打!李憨子是躁性子人,你们大家都知道的!大哥,我总相信你,我说得不对的,你只管打我骂我,憨子决不放半个屁!大哥,是吗?……”
“哈哈!憨子哥到底正直!”
大家来一阵欢笑声。憨子只好收拾自家的拳头,脸上红红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癞大哥便连忙把话儿拉开了:
“喂!不要笑了,正经话还多着哩!”
“好!大家都听!”
“各位想必都是明白的,我们今天深夜跑到这里来到底为的什么事?今年的收成比任何年都好,这辛辛苦苦饿着肚皮作出来的收成,我们应当怎样地用它来养活我们自家的性命?怎样不再同去年和今年上半年一样,终天饿得昏天黑地的,捞不到一餐饱饭?现在,这总算是到了手的东西,谷子在我们手里便能救我们自己的性命,给人家夺去了我们就得饿肚皮,同上半年,同去年一样。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将我们的谷子给人家夺去;我们不能将自己的性命根子送给人家。一定的,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还要活!还要活……半个月来,市上的谷价只有一块二角钱一担了。这样一来,我可以保证:我们在坐的三十多个人中,无论哪一个,他把他今年收下来的谷子统统卖了去,仍旧会还去年的欠账不清。单是种谷,何八发下来的是十一块,现在差不多一担要还他十担了。还有豆子钱,租谷,几十门捐款,团防,堤费……谁能够还得清呢?就算你肯把今年收下来的统统给他们挑去,还是免不了要坐牢监的。云普叔家里便是一个很明白的榜样,一百五六十担谷子全数给他们抢去,还不够三担三斗多些。一家五六口人的性命都完了,这该不是假的吧!立秋在这儿,你们尽可向他问。所以,我们今天应该确切地商量一下,看用个什么方法才能保住着我们的谷子,对付那班抢谷子的强人!为的我们都还要活!……”
“打!妈妈的,老子入他的娘!这些活强盗,非做他妈妈的一个干净不行。”李憨子实在忍不住了,又爬起来双脚乱跳乱舞地骂着。癞大哥连忙一把扯住他:
“憨子哥!你又来了!你打,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你到底要打哪一个呢?坐下来吧,总有得给你打的!”
“唔!大哥,我实在,……唉!实在,……”
“哈哈!”
大家都笑着,憨子的话没有说出来,脸上又通红了。
“请大家不要笑了!”癞大哥正声地说,“每一个人都要说话:我们应当怎样地安排着,对付这班抢谷子的强人?从左边说起,立秋,你先说!”
立秋从容地站起来:
“我没有别的话说,因为我也是一个做错了事的人。十天前我没有想出一个法子来阻止我的爹爹不请打租饭,以致弄得一仓谷子都给人家抢去,自己饿着肚皮,爹爹病着没有钱去医好,一家人都弄得不死不活的。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如果有人还想能够在老板爷们手里讨得一点面子或便宜时,我真是劝他不起这念头的好!我爹爹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叩了千万个响头,哭丧似的,结果还是没有讨得半升谷子的便宜。利上加利,租上加租,统统给他们抢完还不够。所以,我敢说:如果还想能在这班狗入的面前哀告乞怜地讨得一点甜头,那真是一辈不能做到的梦啊……”
“大家听了吗?立秋说的:哀告乞怜地去求老板爷们,完场总是恰恰相反,就象这回云普叔一样。所以我们如今只能用蛮干的手法对付这班狗入的。立秋的话已经说完了,高鼻子大爹,你呢?”
“我吗?半条性命了,在世的日子少,黄土里去的日子多。今年一共收到十九担多谷子,老夫妇吃刚够。妈妈的,他们要来抢时,老子就给他们拚了这条老命,死也不给这班忘八入的!”
“好!赞大爹的成!”
大家一声附和之后,癞大哥又顺次地指着道三叔。
“一样的,我的性命根子不能给他们抢去!昨天何八叫那个狗入的王涤新小子来吓我,限我在过节前后缴租,不然就要捉我到团防局里去!我答应了他:‘要谷子没有,要性命我可以同你们去!’他没有办法,又对我软洋洋地说了一些好话。因为我的堂客听得不耐烦,便拖起一枝‘牢刷板’来将他赶走了!”
“好哇!哈哈!用牢刷板打那忘八入的,再好没有了,三婶真聪明!”
继着,又轮到憨子哥的头上了。
“大哥!你不要笑我,我有拳头。要打,我李憨子总得走头前!嘿!怕事的不算人。我横竖是一个光蛋!……”
“哈哈!到底还是憨子哥有劲!”
“…………”
“…………”
一个一个地说着。想到自己的生活,每一个的眼睛里都冒出火来,都恨不得立刻将这世界打它一个翻转,象十五六年时农民会所给他们的印象。三十多个人都说完了,继续便是商量如何对付的办法。因为张家宅、陈字岭、严坪寺,这些地方处处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并且还派人来问过:曹家垄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地弄起来?所以今夜一定要决定好对付的方法,通知那些地方,以免临时找不到帮手。
又是一阵喧嚷。
谁都是一样的。决定着:除立秋家的已经没有了办法之外,无论哪一个人的捐款租谷都不许缴。谁缴去谁就自己讨死,要不然,就是安心替他们做狗去。假如他们再派那些活狗来收租时,就给他妈的一顿饱打。请团丁来吗?大家都不用怕,都不许躲在家里,大大小小,老幼男女都跑出来,站一个圈子请他们枪毙!或者跪下来一面向他们叩头,一面爬上去,离得近了,然后站起来一个冲锋,把他们的东西夺下来,做,做,做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
最后,大家又互相地劝勉了一番:每一个人回去之后,都不许懈怠,分头到各方面去做事,尤其是要去告诉那些老年顽固的人。然后,和张家宅、严坪寺、陈字岭的人联合!反正,大家一齐……
月亮渐渐地偏西了。一阵欢喜,一阵愤慨,捉住了每一个人的心弦,紧紧地,紧紧地扣着!十五六年时的农民会,又好象已经开展在每一个人的面前似的。船儿摇动了,桨条打在水面上,发出微细的咿哑声。仍旧在那棵大枫树下,他们互相点头地分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