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怎么啦?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呢……”
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嘴里叼着烟卷,和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的学生拉卟交谈。拉卟把右腿跷到左腿上,低垂着头看着地板发呆,那的烂嘴都快看不见了。
“拉卟君,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啦?”
“没什么,是一件没意思的小事儿……”拉卟抬起眼睑看了看我,用凄凉的鼻音说道,“我今天看窗外风景的时候,随口中说了句:‘看啊,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脸色低沉大发脾气:‘我就是捕虫堇呗。’我妈一直最偏向我妹妹,也跟着斥责我了。”
“你的那句‘捕虫堇开花啦’,为什么会让你妹妹不快了呢?”
“唔,也许她把这句话当成‘捉雄河童’的意思了。当时,一向和我妈关系紧张的婶婶也来插一脚,吵得越来越凶。而且我常年喝得不省人事的爹,听到我们在争执,就不辨缘由看人就打。正闹得乱套的时候,我弟弟趁乱偷了妈妈的钱包,跑去看电影什么的了。我……我真是……”
拉卟两只手捂住脸,默默地哭起来。我无疑非常同情他,同时想起了诗人托喀对河童家族制度的鄙夷态度。我轻轻拍了拍拉卟的肩膀,尽力给他安慰:“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加油吧。”
“但是……如果我的嘴没有烂就好了……”
“你只能想开一点。走吧,咱们一起到托喀家去玩吧。”
“托喀君一向鄙视我,因为我无法跟他一样勇敢地抛弃家族。”
“那么咱们就到库拉巴喀家去玩吧。”
那次音乐会之后,我和库拉巴喀也成了朋友,总而言之先把拉卟带到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去。和托喀相比,库拉巴喀生活的更加阔绰富裕。不过也不说他生活得像资本家嘎尔一样。他的家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诸如塔那格拉偶人和波斯陶器之类的,还有土耳其式躺椅,库拉巴喀时常在自己的画像下面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可今天不知为何,他双手交叉抱着,满脸愤慨的坐在那儿,脚底下布满了碎纸片。原本拉卟常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儿去拜访库拉巴喀的,但此时这幅样子可能让他很是惊讶,今天他只是恭敬的对着库拉巴喀鞠个一躬,就悄悄地坐到房间的角落里了。
我顾不上打招呼,就直接问这位大音乐家:“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库拉巴喀君?”
“我没事!评论家那种蠢货!认为我的抒情诗和托喀相比差远啦!”
“但是你是一位音乐家呀……”
“要是单单这样还可以忍。他还评论,和啰喀相比,我连音乐家都算不上啦!”
啰喀是个经常被拿来跟库拉巴喀相提并论的音乐家。不过他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从未跟他讲过话。不过我看到过很多他的照片:嘴巴翘起来,相貌异于常人。
“当然,啰喀也是个天才。但是他的音乐没有你的音乐力洋溢出的那种近代的热情。”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毫无疑问!”
于是,突然库拉巴喀站了起来,狠狠的把塔那格拉偶人摔倒了地上。拉卟可能非常害怕,不知喊了声什么,抬起腿想跑。库拉巴喀向拉卟和我做了个 “别害怕”的手势,镇静自若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也跟俗人一样耳朵是个摆设。我害怕啰喀……”
“你吗?别假装谦虚吧。”
“谁假装谦虚了?而且,与其在你们面前装谦虚,我倒更宁愿到评论家面前去装呢。我——库拉巴喀是真正的天才。我并不是害怕怕啰喀。”
“那你害怕的是什么?”
“怕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简言之,怕操纵啰喀的星星。”
“我可没听懂。”
“这么说就懂了吧:啰喀受不到我的影响。可我却不知不觉的被他影响了。”
“那是因为你过于敏感性的缘故吧……”
“听着,根本不是敏感性的问题。啰喀总是能安于自己的工作。但是我却总是焦躁不安。从啰喀的眼里看,可能只是一步之遥,但是在我眼里看却差之十里呢。”
“但是您弹奏的《英雄曲》……”
库拉巴喀的眯缝眼眯得更小了,他凶神恶煞般瞪着拉卟说:“不要再说啦。你知道什么?我对啰喀的了解胜于那些对他点头哈腰的狗奴才。”
“别激动。”
“谁想要激动呢……我常常不由的想:冥冥之中好像有谁为了玩弄我,才让啰喀出现在我眼前。别看哲学家马咯成天在彩色玻璃灯笼下读那些古书,但他对这种事却相当了解呢。”
“为什么啊?”
“马咯最近写的傻子的话》这本书,你看看吧……”
与其说库拉巴喀递给我,毋宁说是丢给我一本书。接着他抱着胳膊粗鲁地说:“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决定和无精打采的拉卟一起去逛街。络绎不绝的大街两侧,成行的山毛榉树的树荫下依旧是井井有条排列的 各种各样的商店。我们静静的散步。这个时候,留着长发的诗人托喀走了过来。
托喀一瞥见我们,就从肚袋里拿出手绢,反反复复地擦额头,说:“哎呀,很长时间不见了。
今天我计划去找库拉巴喀,我也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他啦……”
我担心这两位艺术家会吵起来,就婉转地向跟提了提库拉巴喀今天情绪不太好。
“是这样吗?那就算了。库拉巴喀神经衰弱……这两三个星期,我也总失眠,心很烦呢。”
“你和我们一道散散步吧?”
“不了,今天就算啦。哎呀!”
托喀说完,狠狠的抓住我的胳膊,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
“怎么了?”
“我感觉到那辆汽车窗口伸出来一只绿色的猴子脑袋。”
我有些点担心他的状况,就劝他去请医生查喀那检查一下。可是无论怎么劝说,托喀也不愿意去,而且还怀疑的看着我们俩,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我绝对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千万记住。——那么,再见吧。我绝对不会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的站在那里,目送着托喀的走远。我们——不,学生拉卟早就不在我身侧了,不知何时,他已跑到马路中央,叉开腿,弯身从胯下观看络绎不绝的汽车和河童。
我以为这个河童也疯了,赶紧把他拽到一边:“开什么玩笑呀,你闹什么?”
拉卟揉了揉眼睛,无比冷静的说:“唔,我太郁闷了,因此想倒转过来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并没什么差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