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辅交朋友的原则是对方必须有才能。就算是品行端正的君子,如果除了品性之外没什么才能,对他来说都是没用的路人。不,毋宁说每次见到他们,他都自然的表现这种态度,甚至不得不揶揄这些丑角。操行分只有六分的他,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在几个阶段的学校生活里,他总是不由的嘲笑那种人。他们之中当然有人对这种嘲笑感到愤怒。不过,也有人对这种嘲笑始终保持正人君子的态度。对于自己被称为“令人讨厌的人”,他还多多少少感觉开心。可是,不管怎么嘲讽对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就不得不愤怒了。其实,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君子——高中时候的一个文科同学,一个利文斯通的崇拜者。信辅在跟他住同一间校舍的时候,曾经信口开河的对他说,连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之后,也感动的流泪满面。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那个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会机关志上,还在歌颂斯文利通。不仅仅是这样,文章的开头还有这样一段话:“连恶魔诗人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也感动的泪流满面,这让我们想到了什么呢?”
信辅交朋友的原则是对方必须有才能。就算是品行端正的君子,如果对知识没有强烈的追求,对他来说都是没用的路人。他不要求朋友性情温和善良。即使他的朋友没有青年人的热情,他也觉得无所谓。不,不如说所谓的好朋友让他觉得害怕。所以,他的朋友都一定得有头脑。头脑——一颗清晰的的头脑。他喜欢头脑清晰的人胜过美少年。与此同时,他憎恶头脑清楚的人胜过品行端正的君子。事实上,他的友情常常都是在喜欢的热情里,掺杂这憎恶。直到现在,信辅依然觉得在这种热情之外没有友情。他觉得至少在这种热情之外,没有不 Herr und Knecht(德语,直译为主仆关系)气味的友情。况且他当时的朋友,从另一个方面说,正是与他势不两立的敌人。他用自己的头脑当做武器,不断跟他们做斗争。惠特曼、自由诗、创造的进化——战场无处不在。在战场上,他打败他的朋友们,或者被他的朋友们打败。这种精神上的战斗,毫无疑问成为了他通过杀戮获得喜悦的行为。然而,在这个过程里自然展现的新观念和新的美感形象也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凌晨三点的烛光是怎样照耀他们的辩论的?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又是怎样支配他们的论战的?信辅还清楚的记得,在九月的某一个夜晚,有几只很大的飞蛾扑向了燃烧的蜡烛,绚丽夺目的飞蛾在黑夜中突然出现。但是,一旦飞蛾扑火,也就不可思议的瞬间死去了。可能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信辅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这件小事——只要一想起那不可思议的美丽飞蛾的生死,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内心深处就会被孤寂占领……
信辅交朋友的原则是对方必须有才能。标准也就只有这个罢了。不过,那个标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切断他和朋友之间友情的阶级差别。信辅跟和他生长环境相同的中产阶级青年中间,没有任何隔阂。但是,跟和他不熟悉的上流阶级青年,有时候也会对中流上层阶级的青年,产生像陌生人一样的难以置信的憎恨干。这些人当中,有些人生性懒惰,有些人生性怯懦,有些人好色纵欲。但是,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原因憎恶他们。不,毋宁说是憎恨他们那种不知所谓的漠然态度。其实,他最憎恨的还是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那种说不清的“不知所谓”。正是因为这样,他对下层阶级——跟他们阶级相反的人群,有种几乎病态的关怀。信辅对他们充满同情。当然,这种同情毫无用处。每次跟那些说不清的“不知所谓”的人握手的时候,他都觉得如针刺手。记得在四月的某个午后,寒风凛冽,当时还在上高中的信辅和他的同学——以为男爵加的帐子,一起伫立在江之岛的断崖之上。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岸线。他们往海里扔几个铜板,让几个少年“潜水”去捞。每当铜板落入海中,少年就相继“扑通,扑通……”的跳进海里。然而,有一个海女站在断崖下焚烧干海草的火堆前,笑着眺望海面。
“这回让那个海女也一起跳进去吧。”
信辅的朋友用香烟盒里的银色纸包着一枚铜币,然后猛一转身用力把铜币扔了出去。铜币闪闪发光,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就在那一刹那,海女抢先跳进了海里。信辅直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他的朋友的嘴角浮现出的残忍笑容。他的朋友拥有过人的外语才能。但是,他也确实有过人的尖利的犬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