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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东京

我写下这个题目,便想起谷崎润一郎在《摄阳随笔》里的那一篇《忆东京》来。已有了谷崎氏的那篇文章,别人实在只该阁笔了,不佞何必明知故犯的来班门弄斧呢。但是,这里有一点不同。谷崎氏所忆的是故乡的东京,有如父师对于子弟期望很深,不免反多责备,虽然溺爱不明,不知其子之恶者世上自然也多有。谷崎文中云:

“看了那尾上松之助的电影,实在觉得日本人的戏剧,日本人的面貌都很丑恶,把那种东西津津有味的看着的日本人的头脑与趣味也都可疑,自己虽生而为日本人却对于这日本的国土感觉到可厌恶了。”从前堀口大学有一首诗云:

“在生我的国里

反成为无家的人了。

没有人能知道罢——

将故乡看作外国的

我的哀愁。”

正因为对于乡国有情,所以至于那么无情似的谴责或怨嗟。我想假如我要写一篇论绍兴的文章,恐怕一定会有好些使得乡友看了皱眉的话,不见得会说错,就只是严刻,其实这一点却正是我所有对于故乡的真正情愫。对于故乡,对于祖国,我觉得不能用今天天气哈哈哈的态度。若是外国,当然应当客气一点才行,虽然无须瞎恭维,也总不必求全责备,以至吹毛求疵罢。这有如别人家的子弟,只看他清秀明慧处予以赏识,便了吾事。世间一般难得如此,常有为了小儿女玩耍相骂,弄得两家妈妈扭打,都滚到泥水里去,如小报上所载,又有“白面客”到瘾发时偷街坊的小孩送往箕子所开的“白面房子”里押钱,也是时常听说的事,(门口的电灯电线,铜把手,信箱铜牌,被该客借去的事尤其多了,寒家也曾经验,至今门口无灯也。)所以对于别国也有断乎不客气者,不过这些我们何必去学乎。

我曾说过东京是我第二故乡,但是他究竟是人家的国土,那么我的态度自然不能与我对绍兴相同,亦即是与谷崎氏对东京相异,我的文章也就是别一种的东西了。我的东京的怀念差不多即是对于日本的一切观察的基本,因为除了东京之外我不知道日本的生活,文学美术中最感兴趣的也是东京前身的江户时代之一部分。民族精神虽说是整个的,古今异时,变化势所难免,我们无论怎么看重唐代文化的平安时代,但是在经过了室町江户时代而来的现代生活里住着,如不是专门学者,要去完全了解他是很不容易的事,正如中国讲文化总推汉唐,而我们现在的生活大抵是宋以来这一统系的,虽然有时对于一二模范的士大夫如李白韩愈还不难懂得,若是想了解有社会背景的全般文艺的空气,那就很有点困难了。要谈日本把全空间时间的都包括在内,实在没有这种大本领,我只谈谈自己所感到的关于东京的一二点,这原是身边琐事,个人偶感,但他足以表示我知道日本之范围之小与程度之浅,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情。

我在东京只继续住过六年,但是我爱好那个地方,有第二故乡之感。在南京我也曾住过同样的年数,学校内外有过好些风波,纪念也很不浅,我对于他只是同杭州仿佛,没有忘不了或时常想起的事。北京我是喜欢的,现在还住着,这是别一回事,且不必谈。辛亥年秋天从东京归国,住在距禹迹寺季彭山故里沈园遗址都不过一箭之遥的老屋里,觉得非常寂寞,时时回忆在东京的学生生活,胜于家居吃老米饭。曾写一篇拟古文,追记一年前与妻及妻弟往尾久川钓鱼,至田端遇雨,坐公共马车(囚车似的)回本乡的事,颇感慨系之。这是什么缘故呢?东京的气候不比北京好,地震失火一直还是大威胁,山水名胜也无余力游玩,官费生的景况是可想而知的,自然更说不到娱乐。我就喜欢在东京的日本生活,即日本旧式的衣食住。此外是买新书旧书的快乐,在日本桥神田本乡一带的洋书和书新旧各店,杂志摊,夜店,日夜巡阅,不知疲倦,这是许多人都喜欢的,不必要我来再多说明。回到故乡,这种快乐是没有了,北京虽有市场里书摊,但情趣很不相同,有些朋友完全放弃了新的方面,回过头来钻到琉璃厂的古书堆中去,虽然似乎转变得急,又要多花钱,不过这也是难怪的,因为在北平实在只有古书还可买,假如人有买书的瘾,回国以后还未能干净戒绝的话。

去年六月我写《日本管窥之二》,关于日本的衣食住稍有说明。我对于一部分的日本生活感到爱着,原因在于个人的性分与习惯,文中曾云:

“我是生长于东南水乡的人,那里民生寒苦,冬天屋内没有火气,冷风可以直吹进被窝来,吃的通年不是很咸的腌菜也是很咸的腌鱼,有了这种训练去过东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会不合适的。”还有第二的原因,可以说是思古之幽情。文中云:

“我那时又是民族革命的一信徒,凡民族主义必含有复古思想在里边,我们反对清朝,觉得清以前或元以前的差不多都好,何况更早的东西。”为了这个理由我们觉得和服也很可以穿,若袍子马褂在民国以前都作胡服看待,在东京穿这种衣服即是奴隶的表示,弘文书院照片里(里边也有黄轸胡衍鸿)前排靠边有杨皙子的袍子马褂在焉,这在当时大家是很为骇然的。我们不喜欢被称为清国留学生,寄信时必写支那,因为认定这摩诃脂那,至那以至支那皆是印度对中国的美称,又《佛尔雅》八,释木第十二云:“桃曰至那你,汉持来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对于支那的名称一点都没有反感,至于现时那可怜的三上老头子要替中国正名曰支那,这是着了法西斯的闷香,神识昏迷了,是另外一件笑话。关于食物我曾说道:

“吾乡穷苦,人民努力吃三顿饭,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当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也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咯哒,(咯哒犹骨朵,此言酱大头菜也。)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的黄土萝卜,蒟蒻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sashimi)即广东的鱼生,寿司(sushi)即古昔的鱼鲊,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文化交通的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谷崎氏文章中很批评东京的食物,他举出鲫鱼的雀烧(小鲫鱼破背煮酥,色黑,形如飞雀,故名)与叠鰯(小鱼晒干,实非沙丁鱼也)来做代表,以为显出脆薄,贫弱,寒乞相,毫无腴润丰盛的气象,这是东京人的缺点,其影响于现今以东京为中心的文学美术之产生者甚大。他所说的话自然也有一理,但是我觉得这些食物之有意思也就是这地方,换句话可以说是清淡质素,他没有富家厨房的多油多团粉,其用盐与清汤处却与吾乡寻常民家相近,在我个人是很以为好的。假如有人请吃酒,无论鱼翅燕窝以至熊掌我都会吃,正如大葱卵蒜我也会吃一样,但没得吃时决不想吃或看了人家吃便害馋,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点还是白鲞汤一类,其次是鳘(乡俗读若米)鱼鲞汤,还有一种用挤了虾仁的大虾壳,砸碎了的鞭笋的不能吃的“老头”,(老头者近根的硬的部分,如甘蔗老头等。)再加干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么的汤,这实在是寒乞相极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这寒乞即清淡质素之中,殆可勉强称之曰俳味也。

日本房屋我也颇喜欢,其原因与食物同样的在于他的质素。我在《管窥之二》中说过:

“我喜欢的还是那房子的适用,特别便于简易生活。”下文又云:

“四席半一室面积才八十一方尺,比维摩斗室还小十分之二,四壁萧然,下宿只供给一副茶具,自己买一张小几放在窗下,再有两三个坐褥,便可安住。坐在几前读书写字,前后左右皆有空地,都可安放书卷纸张,等于一大书桌,客来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拥挤,倦时随便卧倒,不必另备沙发,深夜从壁橱取被摊开,又便即正式睡觉了。昔时常见日本学生移居,车上载行李只铺盖衣包小几或加书箱,自己手提玻璃洋油灯在车后走而已。中国公寓住室总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无多余地,令人感到局促,无安闲之趣。大抵中国房屋与西洋的相同都是宜于华丽而不宜于简陋,一间房子造成,还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当的器具陈设不能算完成,日本则土木功毕,铺席糊窗,即可居住,别无一点不足,而且还觉得清疏有致。从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锅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馆的朴素的一室内凭窗看山,或着浴衣躺席上,要一壶茶来吃,这比向来住过的好些洋式中国式的旅舍都要觉得舒服,简单而省费。”从别方面来说,他缺少阔大。如谷崎润一郎以为如此纸屋中不会发生伟大的思想,萩原朔太郎以为不能得到圆满的恋爱生活,永井荷风说木造纸糊的家屋里适应的美术其形不可不小,其质不可不轻,与钢琴油画大理石雕刻这些东西不能相容。这恐怕都是说得对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事实是如此,日本人纵使如田口卯吉所说日日戴大礼帽,反正不会变成白人,用洋灰造了文化住宅,其趣味亦未必遂胜于四席半,若不佞者不幸生于远东,环境有相似处,不免引起同感,这原只是个人爱好,若其价值是非那自可有种种说法,并不敢一句断定也。

日本生活里的有些习俗我也喜欢,如清洁,有礼,洒脱。洒脱与有礼这两件事一看似乎有点冲突,其实却并不然。洒脱不是粗暴无礼,他只是没有宗教与道学的伪善,没有从淫逸发生出来的假正经。最明显的例是对于裸体的态度。蔼理斯在《论圣芳济及其他》(“St.Francis and others”)文中有云:

“希腊人曾将不喜裸体这件事看作波斯人及其他夷人的一种特性,日本人——别一时代与风土的希腊人——也并不想到避忌裸体,直到那西方夷人的淫逸的怕羞的眼告诉了他们。我们中间至今还觉得这是可嫌恶的,即使单露出脚来。”他在小注中引了时事来证明,如不列颠博物院阅览室不准穿镂空皮鞋的进去,又如女伶光腿登台,致被检察,结果是谢罪于公众,并罚一巨款云。日本现今虽然也在竭力模仿文明,有时候不许小说里亲嘴太多,或者要叫石像穿裙子,表明官吏的眼也渐渐淫逸而怕羞了,在民间却还不尽然,浴场的裸体群像仍是“司空见惯”,女人的赤足更不足希奇,因为这原是当然的风俗了。中国万事不及英国,只有衣履不整者无进图书馆之权,女人光腿要犯法,这两件事倒是一样,也是很有意思的。不,中国还有缠足,男女都缠,不过女的裹得多一点,缚得小一点,这是英国也没有的,不幸不佞很不喜欢这种出奇的做法,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足,想起两足白如霜不着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究是可人,不管他是何方人氏,只要是我的同志就得了。我常想,世间鞋类里边最美善的要算希腊古代的山大拉(Sandala),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Geta),经济的是中国南方的草鞋,而拖鞋之流不与也。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却亦不至于不适用与不美观。不佞非拜脚狂者,如传说中的辜汤生一类,亦不曾作履物之搜集,本不足与语此道,不过鄙意对于脚或身体的别部分以为解放总当胜于束缚与隐讳,故于希腊日本的良风美俗不能不表示赞美,以为诸夏所不如也。希腊古国恨未及见,日本则幸曾身历,每一出门去,即使别无所得,只见憧憧往来的都是平常人,无一裹足者在内,令人见之愀然不乐,如现今在北平行路每日所经验者,则此事亦已大可喜矣。我前写《天足》一小文,于今已十五年,意见还是仍旧,真真自愧对于这种事情不能去找出一个新看法新解释来也。

上文所说都是个人主观的见解,盖我只从日本生活中去找出与自己性情相关切的东西来,有的是在经验上正面感到亲近者,就取其近似而更有味的,有的又反面觉到嫌恶,如上边的裹足,则取其相反的以为补偿,所以总算起来这些东西很多,却难有十分明确的客观解说。不过我爱好这些总是事实。这都是在东京所遇到,因此对于东京感到怀念,对于以此生活为背景的近代的艺文也感觉有兴趣。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第一篇浮世绘之鉴赏中曾有这一节话道: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永井氏是在说本国的事,所以很有悲愤,我们当作外国艺术看时似可不必如此,虽然也很赞同他的意思。是的,却也不是。生活背景既多近似之处,看了从这出来的艺术的表示,也常令人有《瘗旅文》的“吾与尔犹彼也”之感。大的艺术里吾尔彼总是合一的,我想这并不是老托尔斯泰一个人的新发明,虽然御用的江湖文学不妨去随意宣传,反正江湖诀(Journalism)只是应时小吃而已。还有一层,中国与日本现在是立于敌国的地位,但如离开现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日本有些法西斯中毒患者以为自己国民的幸福胜过至少也等于西洋了,就只差未能吞并亚洲,稍有愧色,而艺术家乃感到“说话则唇寒”的悲哀,此正是东洋人之悲哀也,我辈闻之亦不能不惘然。木下 太郎在他的《食后之歌》序中云:

“在杂耍场的归途,戏馆的归途,又或常盘木俱乐部,植木店的归途,予常尝此种异香之酒,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满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以为乐。”我于音乐美术是外行,不能了解江户时代音曲板画的精妙,但如永井木下所指出,这里边隐着的哀愁也是能够隐隐的感着的。这不是代表中国人的哀愁,却也未始不可以说包括一部分在内,因为这如上文所说其所表示者总之是东洋人之悲哀也。永井氏论木板画的色彩,云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俗曲里礼赞恋爱与死,处处显出人情与礼教的冲突,偶然听唱义太夫,便会遇见纸治,即是这一类作品。日本的平民艺术仿佛善于用优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这是与中国很不同的。不过我已声明关于这些事情不甚知道,中国的戏尤其是不懂,所以这只是信口开河罢了,请内行人见了别生气才好。

我写这篇小文,没有能够说出东京的什么真面目来,很对不起读者,不过我借此得以任意的说了些想到的话,自己倒觉得愉快,虽然以文章论也还未能写得好。此外本来还有些事想写进去的,如书店等,现在却都来不及再说,只好等将来另写了。

廿五年八月八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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