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未谷跋《颜氏家藏尺牍》云:
“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集,俱无之。自欧苏黄吕,以及方秋崖卢柳南赵清旷,始有专本。”所以讲起尺牍第一总叫人想到苏东坡黄山谷,而以文章情思论,的确也是这两家算最好,别人都有点赶不上。明季散文很是发达,尺牍写得好的也出来了好些。万历丁巳郁开之编刊《明朝瑶笺》四卷,前两卷收永乐至嘉隆时人百三十六,第三卷五十三,皆万历时人,第四卷则四人。凡例第二中云:
“四卷专以李卓吾袁石浦陶歇庵袁中郎四先生汇焉。四先生共屣浮名,互观无始,臭味千古,往还一时,则又不可以他笺杂。笺凡一百五十有三。”这所说很有见识,虽然四人并不一定以学佛重,但比余人自更有价值,而其中又以李卓吾为最。《瑶笺》中共收三十六笺,大都是李氏《焚书》中所有,我很喜欢他的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末节云:
“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又复焦弱侯之一云: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皆在黄生术中而不悟,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今之讲道学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读这两节,觉得与普通尺牍很有不同处。第一是这几乎都是书而非札,长篇大页的发议论,非苏黄所有,但是却又写得那么自然,别无古文气味,所以还是尺牍的一种新体。第二,那种嬉笑怒骂也是少见。我自己不主张写这类文字,看别人的言论时这样泼辣的态度却也不禁佩服,特别是言行一致,这在李卓吾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所以这里要声明一声,外强中干的人千万学他不得,真是要画虎不成反为一条黄狗也。虎还可以有好几只,李卓老的人与文章却有点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他又有与耿楚侗的一笺云: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目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若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所云化诱一节未知是否,若后半则无一语不妙,不佞亦深有同意,盖有许多人都与我们同一,所不同者就只是为大官而已,因其为大官也于是其学问似乎亦遂大长,而可与孔孟为伍矣。李卓老天下快人,破口说出,此古今大官们乃一时失色,此真可谓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尺牍也。
其二
清初承明季文学的潮流也可以说是解放的时代,尺牍中不乏名家,如金圣叹,毛西河,李笠翁,以至乾隆时的袁子才,郑板桥。《板桥家书》却最为特别,自序文起便很古怪爽利,令人读了不能释卷,这也是尺牍的一种新体。这一卷书至今脍炙人口,可以知道他影响之大,在当时一定也很被爱读,虽然文献的证据不大容易找。但是我也曾找到一点儿。郝兰皋在《晒书堂外集》卷上有与舍弟第一书云:
“告懿林:陶征士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子曾子云,勿寓人我室,毁伤其薪木。古人于居处什器,意所便安,深致系恋如此。吾与尔同气虽无分别,但吾庐之爱岂能忘情,薪木无伤,鸟欣有托,吾意拳拳为此耳,莫谓汝嫂临行封锁门户便为小器,此亦流俗之情宜尔也。吾辈非圣贤,岂能忘尔我之见,今人媳妇归宁,往返数十日,尚且锁闭门庭,收藏器皿,岂畏公婆偷盗哉,盖此儿女之私情,虽圣贤不能禁也。吾与尔老亲在堂,幸尚康健,故我得薄宦游违膝下,然亦五六年后便当为归养之计。我与尔年方强壮,共财分甘,日月正长,而吾亲垂垂已老,天伦乐事得不少图几年欢聚耶。我西家房屋及器用汝须留神照看,勿寓人我室,令有毁伤,庶吾归时欣鸟有托,此亦尔守器挈瓶之智也。言至此不觉大笑,汝莫复笑我小器如嫂否?所要朱砂和药,今致二钱,颇可用,惜乎不多耳。应泰近业如何,常至城否?见时可为我致意。逢辰及小女儿知想大爷大娘否,试问之。桂女勿令使性懒惰,好为人家作媳妇也。《医方便览》二本未及披阅,俟八月寄下。《吕氏春秋》,《秘书二十一种》,便中寄至京,俟秋冬间不迟。我新病初起,意绪无聊,因修家书,信笔抒写,遂尔絮絮不休,读毕大家一笑,更须藏此书,留为后日笑话也。嘉庆五年庚申七月八日,哥哥书。”又在邵西樵所编《师友尺牍偶存》卷上有王西庄札七通,其末一篇云:
“承示寄怀大作,拍手朗唱一味天真无畔岸句,不觉乱跳乱叫,滚倒在床上,以其能搔着痒挠着痛也。怪哉西樵,七个字中将王郎全副写照出来。快拿绍兴(京师酒中之最佳者)来吃,大醉中又梦老兄,起来又读。因窃思之,人生少年时初出来涉世交友,视朋友不甚爱惜也,及至足迹半天下,回想旧朋友,实觉其味深长。盖升沉显晦,聚散离合,转盼间恍如隔世,于极空极幻之中,七零八落,偶然剩几个旧朋友在世,此旧物也,能不想杀,况此旧友实比新友之情深十倍耶。而札云,天上故人犹以手翰下及,怪哉西樵而犹为此言乎。集中圈点偶有不当处,如弟酿花小圃云,闭门无剥啄,只有蜜蜂喧二句,应密圈密密圈。弟尝论诗要一开口便吞题目,譬如吃东西,且开口先将此物一齐吞在口内,然后嚼得粉碎,细细咀味,此之谓善吃也。奈何今人作诗,将此物放在桌上,呆看一回,又闲闲评论其味一回,终不到口,安得成诗。弟此二句能将酿花圃三字一齐吞完,而尚囫囵未曾嚼破,此为神来之笔,应密圈也。近来诗之一道实在难言,只因俱是诗皮诗渣,青黄黑白配成一副送官礼家伙耳。只如一味天真四字,固已扫尽浮词,抉开真面矣,而无畔岸三字更奇更确更老辣,只此三字岂今日之名公所能下。弟平生友朋投赠之什,无能作此语者,盖大兄诗有真性情,故非诗皮诗渣所能及,而弟十年来尤好为无畔岸之文,汪洋浩渺,一望无际,以写其胸次之奇,所存诗二千首,文七百余篇,皆无畔岸者也,得一知己遂以三字为定评。……倘有便羽,万望赐之手书,且要长篇,多说些旧朋友踪迹,近时大兄之景况,云间之景况,琐事闲话,拉拉杂杂,方有趣,切不可寥寥几行,作通套了世情生活。专此磕头磕头,哀恳哀恳。翘望湘波,未知把手何日,想煞想煞。余不一。”王郝二君为乾嘉时经师,而均写这样的信札,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并且显然看得出有板桥的痕迹,“哥哥书”是确实无疑的了,“乱叫乱跳”恐怕也是吧,看其余六封信都不是这样写法,可知其必然另有所本也。但是这种新体尺牍我总怀疑是否适于实用,盖偶一为之固然觉得很新鲜,篇篇如此不但显得单调,而且也不一定文情都相合,便容易有做作的毛病了。板桥的十六通家书,我不能说他假,也不大相信他全是真的,里边有许多我想是他自己写下来,如随笔一般,也同样的可以看见他的文章思想,是很好的作品,却不见得是一封封的寄给他舍弟的罢。
其三
看《秋水轩尺牍》,在现代化的中国说起来恐怕要算是一件腐化的事,但是这尺牍的势力却是不可轻视的,他或者比板桥还要有影响也未可知。他的板本有多少种我不知道,只看在尺牍里有笺注的单有《秋水轩》一种,即此可以想见其流行之广了。朱熙芝的《芸香阁尺一书》卷一中有致许梦花一篇云:
“尝读秋水尺一书,骖古人,甲今人,四海之内,家置一编。余生也晚,不获作当风桃李,与当阶兰桂共游,兹晤镜人,知阁下为秋水之文郎,与镜人作名门之僚婿,倩其介绍,转达积忱。培江左鄙人也,棘闱鏖战,不得志于有司,迫而为幕,仍恋恋于举业,是以未习刑钱,暂襄笔札,河声岳色,两度名邦,剑胆琴心,八年异地,茫茫身世,感慨系之。近绘小影,名曰航海逢春,拍天浪拥乘槎,不是逃名,大地春回有美,非关好色。群仙广召,妙句争题,久慕大才,附呈图说,如荷增辉尺幅,则未拜尊人光霁,得求阁下琳琅,足慰向来愿矣。”芸香阁之恭维秋水轩不是虚假的,他自己的《尺一书》也是这一路,如上文可见。不佞近来稍买尺牍书,又因乡曲之见也留心绍兴人的著作,所以这秋水轩恰巧落在这二重范围之内,略略有点知道。寒斋收藏许葭村的著作有道光辛卯刊《秋水轩尺牍》二卷,光绪甲申刊《续秋水轩尺牍》一卷,诗集《燕游草》一卷,其子又村所著有光绪戊寅刊《梦巢诗草》二卷。上文所云许梦花盖即又村,《诗草》卷上有七言绝句一首,题曰,“同伴高镜人襟兄卸装平原,邀留两日,作诗一章以谢。”又有七言律诗一首,题曰,“题朱熙芝航海逢春图。”题下有小注云:
“图中一书生,古巾服,携书剑,破浪乘槎,有美人掉小舟,采各种花,顺流至,远望仙山楼阁,隐现天光云影间。”诗不足录,即此可以见二人的关系,以及图中景色耳。朱君虽瓣香秋水,其实他还比较的有才情,不过资望浅,所以胜不过既成作家。如《尺一书》卷一复李松石(《镜花缘》的作者么?)云:
“承示过岳王祠诗,结句最得《春秋》严首恶之义:王构无迎二圣心,相桧乃兴三字狱。特怪武穆自量可以灭金,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乃拘拘于君命不可违,使奸相得行其计,致社稷不能复,二圣不能还,其轻重得失固何如耶。俟有暇拟将此意作古风一章,即以奉和。”又致顾仲懿云:
“蒲帆风饱,飞渡大江,梦稳扁舟,破晓未醒,推篷起视,而黄沙白草,茅店板桥,已非江南风景,家山易别,客地重经,唯自咏何如风不顺,我得去乡迟之旧句耳。所论岳武穆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知非正论,姑作快论,得足下引《春秋》大义辨之,所谓天王明圣臣罪当诛,纯臣之心惟知有君也。前春原嵇丈评弟《郭巨埋儿辨》云,惟其愚之至,是以孝之至。事异论同,皆可补芸香一时妄论之失。”关于岳飞的事大抵都是愚论,芸香亦不免,郭巨辨未见,大约是有所不满吧。但对于这两座忠孝的偶像敢有批评,总之是颇有胆力的,即此一点就很可取,顾嵇二公是应声虫,原不足道,就是秋水相形之下也显然觉得庸熟了。《尺一书》末篇答韵仙云:
“困人天气,无可为怀,忽报鸿来,饷我玫瑰万片,供养斋头,魂梦都醉。因沽酒一坛浸之,余则囊之耳枕,非曰处置得宜,所以见寝食不忘也。”文虽未免稍纤巧,(因为是答校书的缘故吧?)却也还不俗恶,在《秋水轩》中亦少见此种文字,不佞论文无乡曲之见,不敢说尺牍是我们绍兴的好也。
廿五年十月八日,于北平。
第二节中所记王郝二君的尺牍成绩当然不能算好,盖其性情本来不甚相近,勉强写诙诡文字,犹如正经人整衣危坐曰,现在我们要说笑话了!无论笑话说得如何,但其态度总是可爱也。王西庄七百篇文未见,郝兰皋集中不少佳作,不过是别一路,朴实而有风趣,与板桥不相同。九日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