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衍圣公名复礼,字勿非,秉性刚毅,博洽经史,讲究义理,透彻性天,以传夫子道统为己任。闻吕军师是个名士,所以来请。又先令子侄二人,出郭数十里来迎。军师大喜,随至阙里。圣公率族众三十余人接见。军师道:“谒我夫子,须虔明斋沐,当俟明日清晨。”即与圣公等逐一施礼毕。
圣公开言道:“学生的先子是尼父,先生的先祖是尚父,为千古文武之宗。今我后人得聚一堂,亦千古难得之事。幸惟先生教之。”军师应道:“圣公分出文武之宗,为千古不易之明论。但学生愚见:文、武二字,原从三代以后,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遂分为二、若上古其一也。我夫子若不武,子路曷肯问行三军?卫灵公何至间阵?夹谷之会,夫子告鲁侯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请以司马从。’夫子岂不武者欤?即如尚父,位居太师,与周、召夹辅成王,道之德义。周公训子治鲁,曰:‘尊贤而亲亲。’尚父训子治齐,曰:‘尊贤而尚功。’夫岂不文者欤?特尚父所遇之主可与用武,夫子所遇之人不可与言武;易地则皆然耳。孙、吴之徒不知圣道,止讲战功,孟氏早已黜之。此武事之攸分也。即如汉之留侯、武侯,国朝之诚意伯,谓非允文允武可乎?学生固不敢以武事而附于文,然亦不敢以斯文宗主而谓不知武也。”圣公等赞叹拜服,道:“先生卓见,可谓贯通文武渊源!领教多矣。”遂请入席。两边说得投机,开怀畅饮。正是:
酒当知已千钟少,话若投机万句多。
吕军师问:“当今靖难逊国之事,如逢我夫子,不知何以正之?”圣公道:“春秋聩辄之事,可推而知矣。《诗》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先子云:‘人臣元将,将则必诛。’天子之外总谓之臣,故曰:‘民无二王。’懿文为高皇太子,天下皆知为储君也,不享而终;则建文为太孙,民间尚有承重之称,继世以有天下者,非建文而谁?高皇告于庙、谋于公卿而立之,乃万古之常经。即使失德如桀、纣,社稷为重而君为轻,义所当废,亦必出自元老勋臣,廷谋佥议,俾宗枝近派暂为摄政,放太甲于桐则可。况建文登极以来,仁风和洽,德泽汪洋;济济朝臣,皆称吉士。顾以削废诸王之故,而遽称兵犯阙;宫闱之内,后妃、公主皆自焚以殉:古来失国之惨,莫甚于此。谁朝无伯父、叔父、诸昆弟哉?若云‘长可以凌幼’,则是无君之国然矣。而且忠臣义士被夷灭者,至于十族、九族,稽之历代,谋反叛逆者不过三族,亦何罪而至此?中庸之主,犹能褒封胜国尽节之臣。汉高封雍齿、斩丁公,以臣节教天下。王者无私仇,何况并无私仇,徒以不附己而屠戮之,如屠犬羊,必欲教人以叛逆,诚不知当今是何心也!夫天下,高皇之天下也。燕藩可得而帝,何藩不可以为帝乎?诸忠臣义士,高皇之臣子也。忠节者可杀,何人反不可杀乎?正学先生云:‘燕贼反。’此即我夫子《春秋》之笔也,更有何说之辞!”吕军师竦然起拜,曰:“先生之论,乃今日正人心、明大义,所以维持世道于颠覆之间。允宜载之《春秋》,昭示来兹。”有顷,席散安歇。
明晨,圣公等陪军师谒庙毕,时奎文阁新修,中藏图书万卷,缃轴牙签,琳琅璀璨。军师登览,云:“略献小丑。”因题七律一首,诗曰:
汲冢羽陵一阁收,须知压卷是《春秋》。大王有道方兴鲁,夫子当年几梦周。
广厦虚凉来贺燕,雕梁夭矫有蟠虬。宫墙千仞谁能到?幸从趋庭得暂游。
圣公等赞道:“题诗者多矣,大作首当压卷。”军师不免自谦几句。又请去看夫子手植古桧。其本柯端直似劲铁,纹理左纽,卷若丝发;上有侧生小楂丫一枝,长不过尺,风霜侵剥,绝无枝叶,色如黝漆,真神物也。遂亦题诗一律,云:
尼山植桧昔曾闻,何幸今来见左文!地脉也知关运会,天心若为护风云。
灵根蟠屈蛟龙合,铁干支撑日月分。草木偏能沾圣泽,至今名字独超群。
圣公又大加称赞。
各处游览已遍,即请入席。奏起乐来,军师听了一会,欠身道:“某非延陵季子,不能审音。但详其大致,则古乐与今乐相杂也,所以乐器亦如之。鄙人之见,夫子殷人而生于周,所闻者三代以上之乐,故论治天下之道曰:‘乐则韶舞’。又称《关雎》之辞‘洋洋盈耳’,而武王之乐,尚曰‘未尽善也’,何况今时之乐,岂夫子所乐闻者与!故圣庙之乐,似宜用二南、二雅,以存我夫子宗周之志。其乐器亦宜只用周制。后代所造者,皆不可以奏正音也。”圣公之侄孔以恂接着说道:“目今乐舞用八佾何如?”军师曰:“此较之用今乐,其过等尔。”以恂曰:“尊夫子以天子之礼乐,岂其为过耶?”
军师应曰:“此似是而非也。季氏舞八佾,夫子黜之为僭,而肯受此非礼乎哉?成王以姬公叔父而有元勋,赐之禘祭,夫子且曰:‘我不欲观。’何况后代之赐耶!且夫子未为天子,岂宜僭天子之礼乐耶?总之,夫子之尊以天爵,而不以人爵。封王、封公,皆人爵也;即封之为帝,亦适足以卑我夫子,而非尊夫子也。夫子道统立极,为万世帝王之师,宜尊为师,则中乎天爵矣。”圣公蘧然曰:“非先生不能有此彻论,我道之幸也!”军师曰:“俟建文复位之后,师当以此奏请。”圣公曰:“建文复位,天子也;即不复位,而年号犹存,亦天子也。朱子《纲目》曰‘帝在房州’、‘帝在均州’。即此知帝固在也。”军师曰:“若然,学生虽固陋,自必执意行之。”即起身辞谢。
曲阜县公于众中趋前揖曰:“小子明日尚有请教。”方经、卓永思等皆劝再留一日,军师不好坚辞,只得住下。原来曲阜为夫子汤沐之邑,其赋税不贡于天家,历来知县也只是孔姓做得,总由圣公推用,不经部选的。那时县公讳以诚,亦是圣公之侄,见吕军师志气轩昂,才识骏越,极其佩服,大备丰筵致请。设座南面,军师固逊,仍依昭穆之礼。至酒行数巡,曲阜公忽起立,问曰:“我夫子去后,历代以来,谁能相承道统者乎?先生必有所见,请一论定,以发愚蒙。”
军师曰:“难言也!然后孟氏尚矣。其为言也,由粗而入于精,由细而彻乎大;其为行也,至刚而不屈,至正而不倚:非得圣之全体者不能。俾用于世,其伊、召之流亚乎?独是生当战国,未免有矫激之处。韩昌黎正道而行,亦云强毅。信之虽笃,而知之不精,往往杂入荀、杨,此其病也。东坡天资敏慧,能达道原。然而流入于禅,儒之未纯者。留侯、武留皆先得圣人之作用,所谓可与权者。第其根本,则略杂于霸,亦所遇之时使之然耳。至程、朱二氏,但敦其体而不究其用,操履笃实,固守不变,宁不谓之大儒?独是执而不融,泥而不化,似乎堕入窠臼。当治平之日,以之坐谈性天、讲论经书则可,若处于兴亡成败之际,岂能与留侯、武侯较其长短乎?夫羲《易》为至圣之微书,我夫子尚言五十学《易》,孟氏未能明之而亦不道。京房、王弼之流,竟流入于卜筮,此固忘其本而循其末,不足取也。晦庵起而正之,不为无识;然于六爻之义,大半晦蚀,千古冥冥,宗之为师,《易》虽存而实亡矣。其于《诗经》六义亦然。未彻其旨,率为注解,亦大半灭没而不显,《诗》虽有而实无矣。二者非执泥之过耶?虽然,二子究能明道之本者,其鼓吹六经,大有功于圣教。譬之于禅,留侯、武侯得如来之神通而少功行;程、朱二子得如来之宗旨而落于戒律。自此以后,非愚所知也。”
圣公等莫不大服而赞曰:“夫子复起,不易斯言。”
时有五经博士孔以敏,方欲问难,忽门上报:“有皂旗将军要禀军机。”圣公问曰:“何以称为皂旗将军?”军师曰:“此即皂旗张之子也,名小皂旗。其父以一身而当万军,负重伤而死,手执皂旗,昂立而不仆;燕军惊怖,皆罗拜于前,然后负之而去。今其子颇有父风,亦当今之义士也。”圣公说:“如此,可否请进,令寒族儒生一识将军之面乎?”军师随教传进。小皂旗疾趋而入。但见:
勇冠三军,身过七尺。豹头虎眼,凛凛乎杀气侵人;熊背猿腰,矫矫乎威风薄汉。单枪能入重围,胆大如斗;连珠每杀上将,手捷如神。瘦秉骨格,若劲松之挺严霜;黑含光彩,似倭刀之淬秋水。
曲阜公立起说:“我等概不为礼。”即取大兕觥,手奉三杯。小皂旗正走得渴,遂立饮而尽。孰知孔门人众各各要敬三杯。军师又道:“不可却圣公相爱之意。”一连饮了二十余杯,已是半酣,乃坚辞道:“小将尚有军情,恐醉后语无伦次,再不敢领命了。”军师道:“圣公乃是大贤,有事就说,不须回避。”
小皂旗方在怀中取出景佥都书呈上。军师看了大骇,向圣公说:“佥都御史景公清,赤族之后,幸遗一子在临清刘教授家,今已归阙。帝师鉴其英略,任以监军,分兵去下沂州。不意淮安守将早已使人据住。目今连战无功,军饷不济,为此告急。学生当星夜前去,容日后再领明诲。”圣公见系大事,不好再留。
军师别过,即于半夜起身,驰赴兖州营中。便唤雷一震、俞如海二将统领精兵一千,仍由济宁出南阳,夏镇,抄至红花埠。又命马千里、葛缵领精兵一千,抄到沂州山口。一边从上而下,一边从下而上。将他淮安运饷军兵围裹住了,用好言招降,如此如此而行;彼若不降,尽行屠戮,如此如此而行。四将领命自去。乃命小皂旗、余庆:“尔二人可领精兵二千,到景佥都处协助。只听号炮响时,即杀向前,乘势取城。”自与姚襄拔寨起行,至大路等候捷音不题。
却说沂州是由山东入淮紧要的路,所以淮安都督拨马。步兵八千屯驻于此。守将是张胜;还有两个千户,一姓许名忠,一姓陈名斌,皆能征惯战之将。景佥都与他杀过两场,未分胜负。无奈城地坚固,守御严整,不能攻龋他们粮饷是从淮上运来,因算到军师在兖州,可以发兵断饷,飞书来请援的。那时淮安运饷,是两个守备,一名赵义,一名任信,一来一去,循环不绝。雷一震偃旗息鼓,到红花埠探听,重运才向北上,空车早下去了,就与俞如海从背后杀将上去。赵义闻有兵来,还只道是淮安的,勒马看时,见军士尽裹红巾,声势甚大,着了慌,急唤军士们迎敌。那运粮止有五百名步卒,五十名马兵,因在自己汛地内,检那些不会征战的当这苦差,正走得困乏,谁肯将性命来填刀头?大家弃了粮车,四散逃命。俞如海即令部下大喊:“降者有赏!”众燕兵知道失了兵饷,是活不成的。
一闻招降,个个罗拜地上。赵义拨马要走时,被雷一震大喝一声,纵马赶上活拿了。赵义也就愿降,雷一震道:“尔果真心,目下就使你立件大功,我在军师处保奏,重加升赏。”赵义道:“将军但看我与军士们受苦的光景,怎敢还有假意?”雷一震道:“既如此,尔仍为我押运粮饷,把你军士衣帽尽与我的军士换来穿戴,前去赚开城门,岂不是件大功?”赵义叩头领命。
雷一震自己也穿了淮安小卒衣帽,在前先行;俞如海率领兵士,从后搜杀沿途塘兵。只见马千里、葛缵二将一迳冲杀前来,雷一震大叫道:“已着手了,休伤自家人马。”千里听是雷将军声音,定睛细看,果是自己军兵,随让过前去。雷一震向马千里说:“军师原令我二人赚城的。今俞将军在后搜杀汛兵,将军可速换穿小卒号衣,同我入城;葛将军可与俞将军合兵,遵依军师将令而行。”马千里即换了装束,杂在运粮马军之内。
前进至沂州山口,雷将军唤军校,密谕军师严令:“汝等数人,到城隅空处,待我们入城之后,连放号炮,直待拔城而止。”
军校等领命去了。
看看到了城门口,守门军士是放粮进城惯的,不须去禀主将,亦不消盘诘,迳行大开城门。粮车才进时,雷一震轮动大斧,把守门军士一斧一个;马千里即招呼部下精锐,一涌杀入。
城外号炮冲天,城中将士正不知何处兵马杀到,但听说已进了城,登时鼎沸。景佥都即令小皂旗、余庆率军爬城,彭、牛、张、卢四将攻拔许、陈二千户寨栅,自登将台,援桴而鼓。许忠、陈斌闻得号炮,先自震惊,率兵混战;又听的城上大喊,回头望时,但见都竖起济南旗号,二人不敢恋战,绕城而逃,部下星散。小皂旗等又迳斩开西。北二门。佥都传令勿追,且速进城。城内张胜尚与雷一震等巷战,不防余庆从横街上杀来,枪到处,张胜落马,军士拿下,余兵皆降。彭岑、牛马辛四处搜杀,文武官弁不留一人,唯百姓秋毫无犯。
佥都即到州衙坐下,传令安抚百姓。余庆押到张胜,佥都问是何人,张胜诡言:“是千总,今愿归顺。”景佥都听说是小武弁,无所关系,随命余庆收为部下。时雷一震、马千里皆至,说:“现截粮饷若干,并降守备赵义,马、步军兵六百余人,奉军师将令,逐名优赏。”佥都问:“此处截粮降卒,何以军师就有令到耶?”雷一震备述军师算定,吩咐小将如此赚开城门,方得成功的。佥都大骇,道:“军师复札,说是全依我行,那知军师量如沧海,暗暗把这大功归之于我。噫!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军师也。”即下座向北四拜,曰:“从今以后,我奉为师矣!独可惜许、陈两贼竟得脱逃,此乃我之无能,更有何说!”
雷一震笑道:“怎得脱逃?待小将去迎他。”即飞马而去。
佥都初犹不解,不多时,只见雷将军同着俞如海、葛缵,早将许忠、陈斌二人活拿解到。佥都大喜,问:“怎样拿着的?”
二将具述:“军师将令,叫小将等伏在沂州山口,说有南来救兵截杀他,不许进口;若有逃出的贼将,截住擒他,不许出口。小将等用绊马索拿来的。”佥都道:“这个才叫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随勘讯两人始末。陈斌原是太仓卫军,因苏州府太守姚公讳善者,募兵勤王,投托麾下。其许忠,向系姚太守之家丁,付以中军之任。两人闻得燕王购公首级,赏金三千,爵三品,遂相合谋,潜于夜半入帐,缚姚公献之阕下,因此燕王擢为世袭千户。监军拍案大怒道:“如此逆贼,万剐不足。”因想起张胜,恐是一党,提来对质。俱供说是守沂州的主将,同王礼等杀扬州王彬御史的。佥都道:“我几乎被他惑了。”即命先剜其舌。叫把许忠、陈斌上了刑具,解到军师军前,听姚襄发落;张胜一贼处以极刑。随擢赵义为裨将;又发库帑二千,赏给运粮降兵。大书露布报捷。又作启飞送军师,备致愿为弟子之意。亲送雷将军等出郊,把盏而别。
却说吕军师驻扎齐河界上,忽报景监军解到两名贼将,拆看公文,是许忠、陈斌,军师顾谓姚襄道:“令先公之仇,报在今日。”姚襄咬牙切齿,将二贼绑在桩上,熬起油锅,逐片割下肉来,煎熬烂熟,以喂犬豕;又取心肝、首级,祭奠父亲,痛哭一场。雷将军等四将亦皆回来缴令。军师看了景佥都的禀启,鼓掌大笑,即递与姚襄说:“大凡自许之人,服善乃真。目今门生老师,总是重在势利,那个真为学问?如景监军之万不肯以人为师者,而竟以人为师,方可谓之师生。我自然应受他的了。”姚襄跪禀道:“不才如小子,亦可作养否?倘蒙不弃,愿为弟子。”军师道:“汝内有主持而外有作用,亦我所取,自当造就。”又传雷将军,详讯景佥都处置沂州事宜。军师道:“原可独当一面。”乃特疏举荐,以淮扬之事畀之。即拨寨班师。从此夫开府威扬,一卒希奇通信至;淮南敌勍,六雄秘密待时来。斯事有待,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