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孝廉将赛儿庚帖写出去后,远近皆知是位女才子。那些富贵子弟全不照照自己形相,是满面的酒肉;也不量量自己材料,是满肚皮的草包,央亲倩友,做几首歪诗、几篇烂文字,订作窗稿,寻个的当媒妁送到唐宅,一时络绎不断。赛儿大怒,都扯得粉碎,吩咐门上自后不许收接。鲍母道:“有个回法。但说不论门楣,不观相貌,不考诗文,只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然后烦媒来说。”以此求亲的皆败兴而返。
忽一日,老家人来禀孝廉道:“有个广东人,说是鲍太太的兄弟,在外要见。”孝廉教请,报与鲍母,自己就迎出来。见此人生得清奇秀拔,翛翛然有凌霞之气。邀进中堂,施礼坐定。孝廉道:“请教台字。”其人答道:“贱名航,字虚舟。家姊在府,极承优待,特来造谢。”孝廉道:“小女承令姊教育之恩,昊天罔极。”大家又叙些相慕相敬的话,老婢报:“鲍太太出来了。”孝廉遂避席。教家人忙忙备饭。鲍姑见是仙客裴航,已知来由,认了姊弟,附耳说了几句,竟自别去。老家人挽留不及,令子小三儿尾其后,看寓在何处。孝廉从外进来,正埋怨老家人,小三儿喘吁吁的跑来道:“奇事奇事!适才紧随着鲍爷出东关,到旷野无人处,忽地驾彩云,飞向海上去了。”孝廉心中明白也是仙流,嘱令家人不许传出。进至内室,启问鲍太太道:“正在备饭,为何令弟别去之速?”鲍母谢道:“他有正事,少不得日后还来。”
过了月余,老家人传道:“舅爷同个做媒的来了。”孝廉出迎时,见舅子与姓俞的旧相识,已进中门。延人坐下。舅子道:“俞亲翁特来与甥女说亲。是济宁州林参政的三公子,与甥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建生,今现在他母姨夫柏青庵家内。先请教了姊丈,好来进拜。”俞媒道:“参政林公,是济宁州第一便家,今已应升布政,将次进京候补。其三公子,十二岁游庠,说是济南第一个神童。文章诗赋,不假思索,动动笔就有的。而且音律技艺,无样不精。这样才子,正好配的淑女。是以特命晚生央着舅爷,先来通命。”随打恭至地道:“谨候钧旨。”孝廉道:“别样不打紧,到是同时同日,却难查考,尚容缓商。”俞媒又连连打恭道:“这个更真。三公子因八字奇异,誓要访求年月日时相同的,然后配亲。若访问不得,甘心一世不娶。曾向着晚生道:若八字是真,才貌是不论的。老先生高明,岂不晓得柏青庵是个端方的名秀才。他令甥若不是真八字,岂肯与闻其事?”孝廉见他说得有理,遂进内述与鲍母。鲍母道:“许他罢了。”孝廉说:“我要请他会面,然后允他,何如?”鲍母道:“这也是老成见识。”孝廉出来,向俞媒道:“小女择配甚难,亲翁所素知。今老夫要亲见一面,就可定了。”俞媒说:“这是容易的,待晚生就去传示台命。”别不多时,俞媒复来说:“柏青庵即于明日率公子迳来叩谒面求了。”
孝廉遂备了酒筵,请了众亲。候至巳刻方到。孝廉迎进,众亲戚皆注目看林三公子生得何如。但见:
面如傅粉,略有潘安之韵,且解风流;心只贪春,绝非宋玉之才,漫矜词赋。炫服鲜衣,飘飘然骨肌瘦弱,曾号神童;金冠朱履,轩轩乎容止轻扬,可称冶子。若说到笙箫音律果然真,试问他经史文章还有假。
孝廉逊进,与各亲一一施礼。柏青庵首坐,林公子侧席,各叙了几句斗山松萝的套话。香茗再进,青庵即便起辞。孝廉款留云:“正要请教林年兄佳咏。”青庵就坐下,命公子立起请题。孝廉想一想道:“即以中秋圆月为题何如?”姚襟丈道:“都是此夜诞生,极妙的了。”林公子思索有半个时辰,写于笺纸呈上。诗云:
嫦娥应爱晚妆新,挂出天边月一轮。
好似玉台来下聘,彩云相送少年人。
孝廉看了,递与青庵暨众亲戚都看了,莫不赞扬。青庵打一恭道:“不敢斗胆,要求闺秀赐和一章,就是合璧联珠,胜似千金百两。”孝廉即命垂帘,放下桌案笔砚,请姑娘出来。老婢传说:“姑娘问出来怎么?”众亲都道:“要求佳咏一章。”老婢又传道:“女子自有妇道,吟咏非其本质。”姚姨夫一想,当时我有这句话,莫非怪我?遂立起道:“待我去请甥女。”瞬息间,隐隐见帘内姗姗然到来。老婢道:“姑娘说不为礼了,快把诗稿传来,不耐烦久坐哩。”舅舅就把原稿递进,仍出就位,诗已和到,赛儿已自进去。青庵也惊呆了。公子写的蝇头小楷,赛儿是连行带草,有铜钱的大的字。青庵朗吟道:
八月嫦娥降世新,此心犹是抱冰轮。
漫云玉杵裴航聘,那识瑶台第一人。
众亲都道:“真是棋逢敌手,天作之合。”青庵道:“舍甥向来敏捷,今日这诗颇迟,就算输了,改日再请唱和罢。”正要揖别,酒筵已摆上来。青庵再三谦谢,只得就席,饮过数杯,然后告辞。与孝廉打一恭道:“小弟专候台命,覆知敝襟丈,以便择吉纳彩。”孝廉唯唯。送客完了,到内室问道:“吾儿看这公子是真是假?”赛儿道:“那有眼睛去看他。”鲍母道:“教他下聘就是了,若聘礼轻,是不成的。”孝廉大喜。
次早,俞媒同着两个女媒到来。女媒进内,鲍母说:“亲是允的,若使聘礼苟简,立刻返璧,姑娘亦终身不字了。”女媒道:“这个自然,”吃了杯茶,即出来同了俞媒回到柏家。原来女媒中,有个青庵家的仆妇在内,也是个惯媒,教他来看看容貌的。那仆妇夸奖唐家姑娘,就是月里嫦娥,海上观音,也没有这样标致。林公子听了,几乎发狂起来,遂跪求姨夫,写了封恳切的书,当晚起身迳回济宁去请问:济宁与蒲台相隔着三四百里,林公子小小年纪,如何知道有个才女与他八字相仿的呢?其中却有自然而然引导之人。孟氏云:“食色性也。”这位公子,就是第一个性中好色的。从小来穿衣洗脸,吃饭出恭,都要丫鬟服侍。十一、十二岁上,就偷了一个翠云,一个红香。自后不论好的丑的,都要尝些滋味,因此上把身子弄坏了。父母只道是读书心苦,延请名医,修合红铅紫河车等丸药,人参当做果子吃,也自支持不来。他常看小说上有采战的法,就痴想要得此诀窍。一日,偶尔走到门首,见有个道者化斋。公子就问:“尔是何方来的?有甚奇方秘诀?说来我便斋你。”道人口诵四句云:
家在蓝桥畔,谁知仙路长?
当年将玉杵,亲自捣玄霜。
念毕回言:“我有三等道术。上等是脱胎换骨,白日升天。次等是辟谷餐霞,延龄长寿。又次等是金丹采战,夜御十女,永无泄漏。”公子心中喜极,遂道:“我要学你第三种道术,要得几时工夫才有妙处?”道者说:“贫道非无故而来,本欲度你,何苦学此下等的呢?”公子道:“那人不要成仙,不要长生,管他则甚!”道人说:“这也罢了。但传道不是轻易的,一要拜我为师,二要鸡犬不闻的所在,三要炼九九八十一日。工夫炼成之后,再养三百六十五日,完了周天气数,然后能终身如意。”公子道:“我都依得,僻静地方也有。”就留住道人,奔向母亲跟前嚷道:“有个活神仙来了,孩儿的病好了。”什么九转大还,开关坐功,说得天花乱坠。从来妇人是最爱少子的,又听了灵丹治病的话,料无妨碍,就与参政说明,着几个老成奴仆,随从了公子,迳请道人到城外别墅。先封锁了庄门,公子行过拜师之礼,然后次第传授,如何禁锁元阳,如何采取真阴,一一指明玄窍。用功九日,服金丹一粒。九九数完,公子觉道精神爽健,气力充沛,大异平日。阳物伟岸,彻夜兴举。就是成了仙,也无此等快活。道人乃取素纸一幅,写上四句隐语,飘然而去。是“要问瑶台,须向蒲台。聘下玉台,就上秦台”十六个字。公子全然不解其意。只因参政见他玄功有验,将温峤玉台下聘,秦女筑台吹箫故事,讲解一遍,方知此内藏着姻缘在蒲台地方。又有极凑巧的机关:林参政的夫人,与柏青庵之妻为同胞姊妹,常常有人来往,传说赛儿以八字择配的缘故。公子想着自己的八字,只差得个时辰,可以哄得人的,就手舞足蹈,恨不得插翅飞到蒲台。所以参政也许令儿子前去,就是柏青庵,也认作八字相同的。在酒筵上,又把道人玉台下聘的话,写在诗内,刚刚凑个合笋,林公就道是天作之合了。
回家之日,意气扬扬,先自矜夸了多少的话,方取出青庵的书,与唱和的诗,递上父亲。参政看了,说;“这段姻缘,却也甚奇。待我补了藩司之后,与他议亲,更为好看。”公子跳将起来道:“柏姨夫已约定在岁内行聘,第一句就变了口,是不吉利的。”参政道:“婚姻大事,我不在家,谁可主张?”老夫人道:“难道我就主张不得?备下聘礼,原打发孩儿自己前去。柏姨夫是个有名的正经人,有何料理不来呢?”参政道:“夫人之言甚是,待我再写封书,迳托青庵。只是聘物也须酌定个数目。”夫人道:“相公如今是藩司,关着自己体面,不可因唐家是个孝廉,减省起来。说他家也是名臣之后哩。”参政道:“总比娶的两房媳妇再加厚些就是了。”于是以三千金付与夫人,迳择日起身进京去了。公子向着母亲说:“这些须银两,照着大嫂子、二嫂子那样的,也就娶回来了。柏姨夫说须得万金才好。送了过去,仍然归到我家,何苦做出恁般酸小的臭态,被人笑话。”夫人就加了三千,并私蓄的缎币珠翠簪珥金宝之类,又值二千余金。公子才喜喜欢欢,多带着几个家人,星夜来到蒲台。
青庵随央媒送帖,按着六礼而行。择于十二月十五日行聘,来春二月十五日成亲。选个寅时,不露众人眼目,将聘物送过唐门。是白金二千四百,黄金二百四十,珠翠簪珥、钗钏镮镯、锦椅缎伫纱罗之类,又值二千余金,折的牲果茶饼银三百两。孝廉见聘礼成个局面,因想女儿素好书卷,又没有儿子,这些经籍古玩留着无用。因检出监本《十三经》三十套、大板《资治通鉴》一部,汉玉镇书蟠螭一对,通天犀如意一枝,又砚山端板,柴窑水孟,玉花尊,玉柄麈尾,枣板《淳化阁帖》,名人书画之类,尽作回聘礼物。公子只读几篇时文,不知古书,全然不在他心上。到只怕这古董丈人,又要请酒做诗,露出丑来,不好看相,就预先雇了车儿,将这些东西捆载停当,然后同了柏青庵到门拜谢,以便逍遥而去。最是喜到十分,下聘不烦求玉杵;愁生一刻,饮浆未得见云英。且看下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