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无聊、痛苦和焦灼的等待之中,一分一分地磨过去了。
“假如他下午仍然不来怎么办呢?”翁先生沮丧地说。
“我们到他的家中或者他的姘头那里去,同他理论好了!要不然,就同他打官司打到法院里去都可以的。”张先生在无可奈何中说出了这样一个最后的办法。
“张先生,咳咳……唉!同他到法院里去又有什么用处呢?唉,唉唉……唉!”刘先生勉强地站起来,叫了一个孩子扶着他,送他回家去;因为太吃力,身子几乎要跌倒下来了。“依我的,咳咳……还是派一个人四围去寻寻他回来吧!老等在这里,咳咳……我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的了……”
但是下午,张先生派了第一批孩子们到校长先生的家里去,回来时的报告是:“不在。”第二批,由张先生亲自统率着,弯弯曲曲地寻到了那一个麻面的苏州妇人的家里。那妇人一开头就气势汹汹地对着张先生和孩子吆喝着:
“寻啥人呀?小瘪三!阿不早些打听打听老娘嗨头是啥格人家!猪猡!统统给老娘滚出去……”
因为肚皮饿,而且又记挂着家里的老婆和孩子们,张先生只能忍气吞声地退了出去。好容易一直寻到夜间十点多钟,才同翁先生一道,在南阳桥的一家小酒店里,总算是找着了那已经喝得酒醉熏熏了的校长先生。
两个人一声不做,只用了一种愤慨和憎恶的怒火,牢牢地钉住着校长先生的那红得发黯色了的脸子。
“阿哈!张先生,张先生,你们怎么能寻到此地来的呢?嘿嘿……娄,来来来!你们大概都还没有吃晚饭吧,娄,这里还有老白酒,还有花生。嘿嘿……娄,再叫堂倌给你们去叫两盘炒面来!嘿嘿……张先生,翁先生,侬来坐呀!坐呀……客气啥体呢!嘿嘿……客气啥体呢!来呀!来呀!……”
“那么,我们的工钱呢?”翁先生理直气壮地问了。
“有的,有的,翁先生,坐呀……喂,堂倌,请侬到对过馆子里去同阿拉叫两盘肉丝炒面来好吗?……娄,张先生,……娄娄,火速去,侬火速去呀,堂倌!”
“那么,校长先生,谢谢侬了!如果有钱,就请火速给我一点吧!我实在不能再在这陪侬喝酒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们今天一整天都呒没吃东西呢!校长先生……”
“得啦,急啥体呢,张先生,侬先吃盘炒面再说吧!关于钱,今天我已经见过两位校董先生了,他们都说:无论如何,明天的早晨一定有!明天,今天十二,明天十三……嘿嘿,张先生!只要过了今天一夜,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带侬一道到校董先生家里去催好吗?……嗳嗳,张先生,我看……嗳,侬为啥体还生气呢?假如侬嫂子……嘿嘿……娄,我这里还有三四只角子,……张先生,嘿嘿……侬看——翁先生伊还呒没生气呢!”
想起了老婆和孩子们,张先生的眼泪似乎欲滴到肉丝炒面的盘子上了。要不是挂记着可怜的孩子们的肚皮实在饿得紧时,他情愿牺牲这三四只角子,同校长先生大打一架。
翁先生慢慢地将一盘炒面吃了净净光光,然后才站起来说:
“校长先生,侬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吧,钱——到底啥时光有?不要再老骗我们明天明天的。我们都苦来西,都靠这些铜钱吃饭!娄,今天张先生的家里就有老婆孩子们在等着伊要饭吃……假如……加以,加以……”
“得啦!翁先生,明天,无论如何有了,决不骗侬的,娄,校董先生们通统对我说过了,我为啥体还骗侬呢?真的,祗要过了今天夜里厢几个钟头就有了。翁先生,张先生,嘿嘿……来呀!娄,娄,再来喝两杯老白酒吧,这酒的味儿真不差呀!嘿嘿……娄,当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的时候,就最欢喜喝这酒了!那时候我还交关年轻啦。还有,还有……娄,那时候……”
张先生估量校长先生又要说他那千遍一例的老故事了,便首先站了起来,偷偷地藏着两只双银角子,匆匆忙忙地说:
“我实在再不能陪侬喝酒了,校长先生,请侬帮帮忙救救我们吧!明天要再不给我们,我们通统要饿死了……”
“得啦!张先生,明天一定有的——一定的。”
翁先生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吧,校长先生,我们就再等到侬明天吧!”
“得啦,翁先生,明天一定的了——一定的……你们都不再喝一杯酒去吗?……”
两个人急忙忙地走到小酒店的外面,时钟已经轻轻地敲过十一下了。迎面吹来了一阵深秋的刺骨的寒风,使他们一同打了一个大大的冷噤。
“张先生,明天再见吧!”翁先生在一条小弄堂口前轻轻地说。
“对啦,明天再见吧!翁先生。”
时间,虽然很有点象老牛的步伐似地,但也终于在一分一分地磨过去。
明天,——明天又来了……
1936年5月19日作于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