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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唐秀才持己端正 元公子自败家声

第一卷 唐秀才持己端正 元公子自败家声

诗曰:

坐怀不乱古来夸,闭户辞人也不差。

试看檐前无错点,劝君休彩路旁花。

话说苏州府长汀县,有一个少年秀才,姓唐名辰,字季龙。他生得双眉耸秀,两眼如星,又兼才高学富,凡做文章,定有惊人之语。家计虽贫,住的房屋,花木扶疏,大有幽野之致。结交的朋友,多是读书高人,若是富贵□躅之人,便绝迹不与往来。看他外貌,自然是个风流人物,谁知他持己端方,到是个有守的正人。除了交际,每日只是闭门读书。又因他孤高,与众不同,寻常女子,难以说亲,所以年纪二十,尚未受室。

一日,闻得虎丘菊花盛开,约了一个相知朋友,叫做王鹤,字野云,同往虎丘去看。二人因天气晴明,遂不雇船,便缓步而行。将到半塘,只见一带疏竹高梧,围绕着一个院子,院子内分花间柳,隐隐的透出一座高楼,楼中一个老妇人同着一个少年女子伏着阁窗,低头向下,不知看些什么。唐辰忽然看见,着了一惊,再定睛细看,只见那女子生得:

白胜梨花红胜桃,黄金弱柳逊纤腰。

若非国色天仙种,安得姿容绝代娇?

唐辰看了,不觉称赞道:“好美女子!”王鹤忙止他道:“低声!恐怕有人听见。”唐辰微笑,低头而走。走了几步,王鹤笑道:“季龙兄平素老成,为何今日忽作此态?”唐辰笑道:“连我亦不自知其故。弟觉光艳触人,寸心已荡,有不容人矫持者。”王鹤道:“此女果然绝色,但不知那家姓甚?”唐辰道:“偶然动心,自是本来好色之先天,若一问姓名,便恐堕入后天,有犯圣人之戒矣!”王鹤笑道:“且请问,君子思淑女而辗转反侧,为先天乎?为后天乎?”二人相视大笑。不觉步到虎丘,果然菊开大盛,二人玩赏多时,遂相携上楼沽饮。不期上得楼来,见有一个老者在楼上独饮。那老者怎生打扮?只见:

头戴纱巾,身穿直裰,几根须如银见肉,两只耳垂珠贴脑。口角含吟,知其为能诗之子美,准头带赤,识其为好酒之刘伶。若非藏名君子,实是玩世高人。

那老者正在举杯独酌,忽见唐辰与王鹤上楼,又见唐辰年少,风流儒雅,便放下酒杯,立起身,将手一拱道:“二兄请坐!”唐辰与王鹤忙打恭道:“老先生请!”遂同坐于对面。那老者道:“二兄高姓?想因看花而来么?”唐辰道:“我二人因菊花盛开,闲步至此。偶思小饮,不疑惊动长者,殊为得罪!不曾问长者尊姓,晚生焉敢先通。”那老者道:“学生姓庄名临,别号敬庵,是湖州人,偶寄居于此。”唐辰与王鹤道:“原来是中翰老先生。”庄临道:“不敢!二兄亦乞见教。”王鹤道:“晚生姓王名鹤。”唐辰道:“晚生姓唐名辰。”庄临道:“久闻大名!”因命跟随童子,取两付钟箸,送酒同饮。饮酒中间,扳今吊古,谈山说水,彼此投机,大家破量豪饮。饮至半酣,忽见一只大酒船泊在楼下,船窗适与楼窗相对,船中一女子,时时掀起帘儿,看着唐辰微笑。唐辰也不在心,又饮了一会,遂与王鹤起身辞谢,道:“晚生俱醉矣,不堪再酌。”庄临道:“既如此,请到小寓吃茶罢。”遂叫家人算还酒钱。三人同下楼来,上了小船,摇回半塘门前上岸。王鹤辞道:“本该登堂叩谒,恐残步不恭,容改日谒诚再拜何如?”庄临笑道:“学生与二兄形骸俱已略去,何又作此俗谈?”三人俱笑起来,遂同入堂中。叙礼毕,庄临吩咐童子备茶到后楼上来。吃罢,因邀二人入内,穿过后堂,由曲槛书斋直登后楼。二人到得楼上一看,只见疏竹高梧围绕小院,即初来时所见美女子伫立之楼也。相顾微笑,暗以为奇。再细观楼内,上悬一匾,题着“醉陶楼”三字。再往楼下一看,紫白红黄,芬纭满院。庄临笑指道:“观于海者难为水,小院疏英殊无足览,聊以效野人之献。”唐辰道:“天下岂无菊?古今尽属陶家,花以人灵耳!今有老先生在此,觉满院之菊,皆含陶家风趣,不独虎丘减价,几令天下秋英皆失色矣!徘徊赏玩,恍置身于五柳之前,何幸如之!”庄临笑道:“承兄过誉,吾何敢当!”不一时,童子送上松茗,二人啜茗观玩。只见院子外一个少年,穿着一身华服,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只管观看楼上。唐辰与王鹤低低说道:“此人想是看见此女,故作此态。”王鹤道:“你认得此人么?”唐辰道:“我不认得。”王鹤道:“此人叫做元晏,是个呆公子。”言讫,早又是美酒佳肴,靠着楼窗,看菊小饮。饮了几杯,王鹤问道:“茗溪大郡,人文渊薮,老先生为何迁居于苏?”庄临见问,蹙着双眉道:“此事有难为言者,然承兄下询,不敢不告。学生只生一子一女,小犬虽博一领青衿,然庸腐之才,仅可以持门户。小女虽闺中弱质,高孟光风范,自顾不减。学生与老妻最为钟爱,欲得梁鸿而事之。而敝郡乡绅子弟,不肖者多,往往强求,费人唇舌,故迁居于此,以避之。”王鹤道:“原来如此!不知老先生曾为令爱选有佳偶否?”庄临笑道:“有到有了,尚不知机缘何如?”王鹤见庄临说话有因,就说道:“老先生既有其人,晚生愿执斧柯何如?”庄临道:“王兄若肯撮合,再无不谐之理。”说罢,大家默会其意,不好再言。直饮到抵暮,二人起身辞谢。庄临犹恋恋不舍,临行,又问了居止而别。王鹤一路上与唐辰说道:“观庄老有意于兄,此段姻缘可谓天付矣!”唐辰道:“楼头一见,初非有意,店中之遇,亦出无心,而不知所遇即所见,真奇事也。”二人进城各别。

次早,庄临来拜,唐辰就留在家中叙了一日。庄临见唐辰举止幽雅,事事风流,又且少年未娶,甚是欢喜。唐辰见庄临为人高逸,又且闺中有美,愈加亲厚。过了些时,王鹤揣知其意,因乘间对庄临道:“老先生久擅冰清之望,唐季龙亦可清荀倩风流,无心契合。此中大有天缘,晚生欲以一缕红丝,为两姓作赤绳之系,不识可否?”庄临笑道:“学生久有此意,今日野云兄道及,可谓深得我心矣!敬从台命。”王鹤遂与唐辰说知,唐辰大喜,即择日行聘。自聘之后,翁婿更加亲厚。正是:

姻缘分定便相亲,每向无因作有因。

处世不知多计较,老天作事胜于人。

再说唐辰、王鹤在楼上看见院子边走来走去的那个少年,姓元名晏,字子过,是个大富公子。为人虽极鄙俗,却每每强作风流。已定下花乡宦女儿为妻。他终日东游西荡,看人家妇女。这日因往虎丘,从花园边过,看见楼上美女,便着了迷,只管走来走去。不期到了下午,楼上美女不见,换了几个男人吃酒,便十分扫兴,也无心往虎丘,只在院子前后恋恋不舍。忽后门里走出一个老妇人来,他认是张媒婆,因上前迎问道:“张婆婆那里来?”张媒婆认是元公子,因答道:“我在这里卖些翠花,天晚了要进城去。”二人便同路而走。元晏问道:“这是什么人家?”张媒婆道:“他是湖州庄家,移居在此。有个小姐,要我替他做媒,只是庄老爷难说话,我替他讲了几头亲事,都不允。今日是他小姐要买翠花,我故此送来。”元晏道:“既是他家女儿托你讲亲,你何不总承了我?”张媒婆道:“你现今聘下花小姐,目今日日催娶,你不去干正经事,却说这些戏话。”元晏道:“我实意如此,到不是戏话。”张媒婆道:“若是实意,你聘下花小姐,那个不知?他难道肯与你做小?”元晏道:“若依你话,这事成不得了,我便是死也!”张媒婆笑道:“这又奇了,你又不认得他小姐面长面短,为何要死起来?”元晏道:“我早间打从他园外楼下过,我见他小姐一貌如花,伏着楼窗,看见我过,便低着头向我含笑,着实有意于我,引得我魂飞天外,若是娶他不得,岂不要想死?”张媒婆笑道:“他小姐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你想。但他为人正气,言笑不苟,怎肯轻易向人含笑?”元晏道:“他若不向我笑,我想他笑什么?你既在他家走动,这件事要赖在你身上了。”张媒婆道:“你的事怎赖在我身上?”元晏道:“我也不白赖在你身子,送你十两白银,烦你假借卖花,见庄小姐说我楼下窥见相思之意。他若不肯应承,我只得死心罢了;他果若有意,你能设法使我会他一会,我再谢你五十两,决不爽言。”张媒婆道:“这事难,难,难!他是宦家小姐,叫我怎生开口?”元晏道:“你不消说许多难,他小姐已百分心肯,我故此央你,你去只消微微勾挑,他自然领会,我若没有几分把柄,我肯拿银子白白耍你?”张媒婆道:“若果有意便好,倘若是无心,打也有,骂也有,还要将这好主顾送断了。既是元相公托我,待他些时,替你去走一遭。”二人说罢,进城分路,元晏道:“你明日迟些出门,我绝早还有话来与你说。”二人别了。

到次日,果然元晏拿十两银子,到张媒婆家送与他,说:“今日就要烦你去走走,我在家立候好音。”张媒婆接着十两银子,心内欢喜,因说道:“元相公面上,只得去走一遭,但不知是祸是福?”元晏道:“包你是福!”言讫就去了。

张媒婆将银收好,暗想:“这事想必有些因,故此人着魔。”捱到午后,又寻些奇巧珠花,走到庄家来。此时庄奶奶正午睡,遂走到庄小姐房里来。那庄小姐名唤玉燕。玉燕看见张媒婆来,叫他坐下。张媒婆道:“昨日的翠花不甚好,我今日寻几朵奇巧的来与小姐。”因开笼子,取了出来,道:“小姐,你看好么?”玉燕道:“果然比昨日的好些,只是劳你送来。”张媒婆道:“我一为送翠花来,二为你昨日说楼下菊花好,因老爷有客吃酒,不曾看得,今日小姐可领我去看看。”玉燕道:“这个使得。”遂领他到楼上来。张媒婆看见许多菊花,便满口称赞道:“果然好花!怪不得人人要赏。”玉燕道:“我平时也不甚上楼,每年只到菊花开,未免要上来看看。”张媒婆笑道:“菊花虽彼小姐看得好,只怕小姐又被墙外游人看得好哩!”玉燕道:“也说得是,我们下楼去罢!我明日再也不上来了。”张媒婆笑道:“我说戏耍子,小姐为何就认真起来?”玉燕道:“不是认真,你虽是戏话,想起来实是有理。我女孩儿家,倘被轻薄人看见,背后说长说短,岂不可耻?”一面说,一面转回身离了楼窗口。张媒婆道:“小姐这等谨慎!未必有人看见。我且问小姐,城中有个有名的风流元公子,昨曾打从园外楼下过,不知小姐可曾看见么?”玉燕正色道:“你这话说得没理了!我一个闺中女子,晓得什么元公子,你忽然问我起来?”张媒婆道:“我是闲话儿问问。”玉燕道:“你虽是闲话,倘被侍儿听见,传到老爷耳朵里,大家不便。”张媒婆闻言,吐舌道:“小姐面前,原来说不得戏话,这等是老身不是了!”玉燕道:“不是我敢唐突你,我老爷与奶奶家教从来如此!”张媒婆听了,便不敢开口,遂同下楼来。吃了点心茶,就辞出来。一路想道:“我才说得一句,被他说了许多不是,若再说些不尴尬话儿,定然要打骂了。这等烈性女子,如何讲得私情?我几乎被他误了。”又想道:“事既不成,怎好受他银子?欲退还他,却又舍不得,莫若且含糊两日,再作区处。”遂走到元家,对元晏道:“老身今日到他家,见他家请内眷赏菊花,不得与小姐私语,只得回来,隔一两日再去,方有的信。”元晏道:“怎如此不凑巧?张娘娘千万留心,我望信甚急!”张媒婆道:“元相公不消着急,我自然上心。”遂辞了回来。走到自家门前,只见一个家人立着等他。见他回来,因说道:“张娘娘回来了?我家太太寻你去说话。”张媒婆道:“沈阿叔呀,可晓得花太太寻我做甚?”家人道:“我们不知,叫你就去。”张媒婆见家人催逼,只得同他来。原来这花太太的女儿,叫做花素英,就是定与元晏为妻的。张媒婆走到,见花太太道:“不知有何事呼唤老身?”花太太道:“素英小姐,我前日带他到虎丘看菊花,在船上失落了一枝珠花,如今失了对,要寻你替我配一只,你可到房中去见他。”那媒婆道:“可惜!可惜!不知是什么样儿,等我去看看。”遂走起身,到后楼来见小姐,问他怎生把一枝珠花失落。素英道:“我也不知怎生就失落了。”张媒婆道:“是甚样儿?可拿来我看看。”素英踌躇半晌,见身边无人,因低低对张媒婆说道:“我珠花不曾不见,因有一件事要央你,假说不见珠花,方好来寻你。”张媒婆道:“不知小姐有甚事央我?”素英道:“我昨日在虎丘看菊,船泊在一个酒楼对面,见酒楼上一个少年,在那里饮酒,甚是风流。他看见我十分留意,我问船上,有人认得他是唐季龙,有名秀才。张娘娘,你是心腹人,我不瞒你,我见他甚是挂念,今央你替我寻见唐秀才,说昨日虎丘相见的就是我,约他在那里会一会,我重重谢你。”张媒婆道:“小姐,唐季龙果然好个人儿,怪不得小姐动情!”花素英道:“你原来认得他?”张媒婆道:“我怎么认不得他?他虽是少年风流,但生性有些难说话。我替他讲了几头亲事,他嫌好道歉,再不肯便应承。今小姐既吩咐我,我自然留心去说。但小姐须要细密,若吹个风儿到元相公耳朵里,他就恼我个死哩!”素英道:“这头亲事,爹爹原替我配错了,我闻他整日在外面不是赌,就是缠人家妇女,你提他怎么?”因在妆盒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张媒婆道:“这银子你拿去买果子吃,央你的事,须替我留心!”张媒婆遂接了银子,道:“我自然替小姐留心,不消吩咐。”就辞谢出来。心中暗笑道:“他夫妻两个,男的央我偷婆娘,女的央我去养汉,正是天配就的一对好夫妻,毫厘不错,他反说配错了。”又想道:“元公子男求女,原是个难题目,自然不成;花小姐女求男,这个题目还容易做。两桩买卖做成一桩,趁他些银子也好。”主意定了,过得两日,就走到唐辰家里来。看见唐辰,因说道:“唐相公,我前日讲得几家大亲事,你皆不肯应承,我今日有一个极巧极好的小亲事,与你做个媒,你肯重重谢我么?”唐辰笑道:“这话奇了,亲事便是亲事,什么有大亲事、小亲事?”张媒婆道:“娶来一世做夫妻,便是大亲事;一时间遇着,你贪我爱,便是小亲事。”唐辰道:“这等说来,是奸淫之事了。我唐季龙是个正人君子,岂为此禽兽之行?”张媒婆笑道:“唐相公不要假撇清,你的来踪去迹,我已知道了。”唐辰道:“我唐季龙从不曾钻穴相窥,有什么来踪去迹?”张媒婆道:“唐相公不要嘴硬,你虎丘看菊饮酒的事发了,还要假惺惺瞒我。”唐辰道:“我前日虎丘看菊,与庄老爷楼上饮酒,乃是斯文之事,有什么事发?”张媒婆道:“看菊饮酒,固是斯文之事,但彼时饮酒,可有一只大酒船泊在那楼下么?”唐辰想想道:“是有一只酒船泊在楼下。”张媒婆道:“船中帘下,一个美貌女子,你可曾看见么?”唐辰又想一想,道:“是有一个女子在帘下。”张媒婆道:“唐相公曾对着那女子笑么?”唐辰笑道:“这个却未曾。”张媒婆道:“你道那女子是谁家的?”唐辰道:“不知。”张媒婆道:“他是花知州的小姐。他对我说,那日看见唐相公留意于他,又对他笑。他又见唐相公人物风流,十分动情,意思要与唐相公会一会,故央我来见你。这便是你贪我爱的小亲事。”唐辰道:“美色人之所好,但我唐季龙乃是读书人,礼义为重,这样苟且之事,如何敢做?你请回去,莫要坏人名节!”张媒婆道:“唐相公又来假道学了!这样风流事儿,人生罕遇,莫要等闲错过!”唐辰道:“淫人妻女,乱人闺门,得罪圣贤,我唐季龙就一世无妻,也断断不为!”张媒婆见唐季龙说得斩钉截铁,知道难成,便转嘴道:“我自戏话,唐相公不要认真。”说罢,辞了出来。心下想道:“连日晦气,怎寻着的不是节妇,就是义夫?若是个个如此,我们做马泊六的,只好喝风罢了!花小姐送我二两银子,如今怎生回他?”

到了家中,躲避两日,不敢去见两家,当不得两家日日来寻。张媒婆想来想去,忽然想起来,欢喜道:“我有主意了!莫若将错就错,吊个绵包儿罢!”因走来见元晏道:“元相公,我为你这事,脚都走坏了,相公你说他对着你笑,他说并未曾,这事成不得了。”元晏道:“成不得,我便是死也。”张媒婆道:“这事虽成不得,却别有一巧机会在此,我总承了你罢!”元晏道:“别有什么巧机会,千万总承我,我断不忘你!”张媒婆道:“这庄小姐现今看上了唐季龙相公,叫我替他引线。我今受元相公之托,我也不去见唐相公了,就将元相公假充唐相公,约了所在、日子,与他会一会,岂不是一个巧机会?”元晏听了,欢喜道:“甚妙!甚妙!若得一会,我许你五十两银子,一厘也不少。只要你去约个日子,在那里相会?”张媒婆道:“这个在我。”就辞了出来,心下暗喜。为得计,因又走来见花小姐道:“我为小姐,真真用尽心机。”花素英道:“你为我费心,我自然报你。但不知怎生为我?”张媒婆道:“你一个千金小姐,况受过元公子之聘,我若将你出名,与唐相公说,他若是口稳还好,倘若有些不老成,漏泄于人,异日元公子知道,不但我做牵头是个死,小姐后日夫妻间如何做人?”素英道:“你说的好,但我不出名,如何与他会面?”张媒婆笑道:“有个机会在此!唐相会如今与庄老爷相好,指望他女儿为妻。我打听得这个消息,便瞒着他不说是小姐,只说是庄小姐央我,约他会一会,他自然欢喜。彼时小姐得了风趣,就是有些败露,又不坏了小姐名头,你道亏我么?”花素英听了,欢喜道:“实实亏你!但约在那里相会便好?”张媒婆道:“那庄小姐住在城外,须是城外才好。”素英道:“城外怎生过得夜?”张媒婆道:“除非叫只船,只说城外烧香,晚间不回来。”素英道:“烧香如何得晚?”想了半晌,忽然说道:“有了!有了!枫桥陆衙,是我娘舅家。十月初七,是舅母寿旦,少不得母亲同我去拜寿,舅母必留我过夜,到晚我只推病,要叫船回家,便好路上耽延做事了。”张媒婆道:“这个甚妙!我就去约他,十月初七夜在半塘船上相会。”言讫,别了出来。

到了将近初七,张媒婆笑吟吟来见元晏道:“你许我五十两头,快拿来!”元晏道:“只要事妥,银子自有,决不失信!”张媒婆道:“已约定了。”元晏道:“约在何时?”张媒婆道:“初七日,庄老爷有事回湖州去,庄小姐说屋里人多不便,他夜间自到船在来与你相会。”元晏听了,满心欢喜。张媒婆吩咐道:“庄小姐只认做是唐相公,你到了快活,千万莫错说出是元相公!”元晏道:“我是在行人,为何得错?”二人约定了,方才别去。

到了初七日,花太太果带了女儿,到枫桥与舅母上寿。素英暗暗约下张媒婆,在接官厅等候自己。捱到傍晚,诈说头痛,身子不耐烦,要先回去。舅母留他不住,花太太着忙,只得叫丫环、家人雇只小船,先送回衙去。素英下船,摇到接官厅边,只见张媒婆坐在一只酒船在前边摇。素英看见,忙着人叫住道:“张娘娘,那里回来?”张媒婆道:“城内一个乡宦人家,今日相亲,那家留酒,回来晚了。他们先坐轿进城去了,因船中尚有东西,叫我押船回去。花小姐从何处来?却坐这样的小船?”花小姐道:“今日枫桥舅母四十岁,母亲同来拜寿,原打帐过夜,不期我一时头痛,不耐烦,故叫这小船先回衙。”张媒婆道:“小姐既要回衙,我们的大船正是顺路,直到你家后门口过,何不上我的大船同回去?船中尚有好茶在此请你。”素英道:“如此最好,我坐这小船已换得不自在,快些过去!”两船泊并,张媒婆扶了小姐过船,两个丫环也带了过来。花小姐吩咐家人道:“我进城不远,今有张娘娘作伴,你不消跟我了,可去回复太太,说我头痛好些,免得他记挂。”家人见船到吊桥,料不妨事,遂原随小船回枫桥去,不题。

却说张媒婆见小船去远,打一个暗号,船家会意,便悄悄摇到半塘湾里住下。张媒婆对素英道:“小姐,你要留心,唐相公只认是庄小姐,千万莫要说出自家姓名。”素英道:“晓得。”张媒婆就跳上岸,走到半塘桥上,只见元晏在那里张望。见了张媒婆,忙问道:“那人出来了么?”张媒婆低低说道:“船已到了,就在横头湾里,只是时候还早,不便上船,你须耐心守守。等月落了,我便在船头招你,你此时不可来张望,恐有人看见动疑。”说罢,就先走去了。元晏守到月落,天色黑暗,方走到湾里船边来。见船中没动静,不敢轻易上船,等了半个更次,方见船头上低低咳嗽,他便走上船来。张媒婆扯着衣襟,领他走入中舱,低低说道:“那人已睡了,你须轻轻上牀,用些水磨上去方妙。”元晏也不答应,挨入舱房,脱去衣巾,悄悄揭开帐子,扒上牀来,早有一阵兰麝之气,侵入鼻中。忙掀开被,将身钻入,喜得那人并不推拒,只是面向里牀而睡。元晏用一手伸入肩窝,又用一手搂住,低低说道:“庄小姐,想杀我也!今蒙小姐垂爱,得亲玉体,实是三生有幸!”花小姐只不答应。元晏又道:“小姐不必含羞,事已至此,恩情似海,若会面无言,岂不负此良夜?”花小姐方低低答道:“既已相会,有甚可言?”元晏道:“不言也罢,只求小姐转过身来。”小姐不肯,被元晏用手一扳,方轻轻随手而转。元晏见他身子转来,不觉情兴勃勃,遂腾身而上。花小姐虽一时情动,然尚是处子,未曾破瓜,被元晏花心点刺,未免作楚楚不胜之态。支撑再四,香汗欲沾,元晏百般怜惜,万分情趣。但见:

一个是久惯浪荡子,一个是未破嫩娇娃。一个年松忽紧,一个带笑含啼。一个路入蓝桥,玉杵作玄霜之捣,一个欢逢合浦,珠胎迸火齐而间。悄声但闻骄喘,暗面只觉芳香。你贪我爱,惟愿地久天长。性急心忙,不觉雨收云散。

二人事毕,元晏道:“蒙小姐深情,得遂我平生之愿,但恨无一盏银灯,照见芙蓉娇面。”花小姐道:“陋貌不堪君见,暗中正好遮羞。但今夜草草一会,明日你东我西,相见甚难,岂不是一场春梦?”元晏道:“这实无可奈何。”因用手在花小姐身上细细摸美,忽摸到腰间,有一个小小肉疙瘩,因惊问道:“小姐为何也有此物?”花小姐道:“我生下来就有此物,日里看有头有面,像个鸟儿,父母爱我,叫他做肉鸳鸯。”元晏道:“我也有一个在腰里。”就牵花小姐的手,到他腰里一摸,果然也有一个。二人欢喜道:“这是天生一对鸳鸯,今日之会,不是无因。”一面说,一面兴动,元晏又欲再行云雨,花小姐也不推辞。这番兴趣,比前正浓。正是:

二番云雨一番浓,又到巫山二十峰。

莫怪襄王太相狎,难得相逢似梦中。

二人事毕,张媒婆在牀前低低叫道:“唐相公,快起来,天将亮了。”元晏与花小姐恋恋不舍,当不得张媒婆再三催促,元晏没奈何,穿衣而起,叮咛后会之期。张媒婆道:“后会在我,不消多嘱。”遂扯了元晏出船,送到船头,看他上岸去了。张媒婆关上舱门,叫船家将船移入城,送花小姐回衙。真个人不知,鬼不觉,做了一桩偷天换日之事。

那元晏自从私会了花小姐,不知是自家妻子,只认作庄家小姐,满心欢喜。过了几日,又来寻张媒婆,要约后会之期。张媒婆乘机骗了许多银子去,便今日推有事,明日推不便,只是延捱。元晏又制了许多珠翠铋环,托张媒婆送去,张媒婆暗暗自家收下。因思:“无物回答,恐怕元宴动疑,我今买几尺素绫,求庄小姐绣一对鸳鸯,落个款,说是庄小姐回答他,不怕这呆公子不死在我手里。”就买了五尺素绫,又买了些果品,一径出城来见庄小姐。

这日,庄小姐同母亲在房中闲话,忽见张媒婆来,庄太太道:“你好些时怎不来走走?”张媒婆道:“老身连日事忙,故未曾来,今日特特寻了几个果品,来孝顺太太与小姐。”庄太太道:“多谢你了。”叫他坐下吃。又说道:“你连日不来,可知我小姐有了人家么?”张媒婆道:“是那家?”庄太太道:“就是唐季龙秀才。”张媒婆道:“唐相公果然好个人品,文才又高,小姐得配此人不错了!未知何时要做亲?”庄太太道:“约在来春就要做亲。”张媒婆道:“我媒虽不曾做得,喜酒却是要吃的。”庄太太道:“这个自然。”张媒婆道:“老身今日此来,有一件事要求小姐。”庄太太道:“何事?”张媒婆因取出绫子,说道:“城中一个宦家小姐,今年才十二三岁,极欢喜老身,他要学刺绣,遍处求寻,没有好样儿。前日,我偶然在他面前夸说,庄小姐刺的绣四郡闻名,他就赖在老身身上,要替他转求一幅。老身因时常受他恩惠,推辞不得,故大胆来求小姐绣一幅送他,不知小姐可肯作承老身么?”庄太太道:“他终日闲着,总是拈弄针指。”因对女儿说道:“你就替张娘娘绣一幅。”庄玉燕问道:“不知要绣什么?”张媒婆道:“他女孩儿家,绣佛、绣仙他还学不得,不若绣一对鸳鸯,与他作样罢。”庄小姐道:“这不打紧,十日后就有了。”又说此闲话,辞了出来。过了半月,张媒婆来取,小姐果然替他绣得端端正正,只不曾落款。张媒婆道:“小姐若不落款,他知是谁人绣的?”庄小姐彼求不过,只得又绣了“庄玉燕制”四个小字在下面。张媒婆得了,千恩万谢,辞了出来。

原来,张媒婆要在元晏面前弄手段,先对元晏说:“庄小姐收了相公许多首饰,心内甚喜,特亲绣一幅鸳鸯回答。”今日准有,暗暗约了元晏,在半塘门前远远等候。他大模大样直从庄衙拿了出来,走到无人之处递与元晏,元晏打开一看,见一面绣着“庄玉燕制”四字,着实欢喜,以为千真万确,再不想是被奸婆作弄,每日求张媒婆要思量后会。张媒婆道:“这事如今做不得了!”元晏道:“为何做不得?”张媒婆道:“前日他二人未曾结亲,恐怕不成,故指望一会,我便乘机作承了你。如今唐相公聘已行了,只在早晚要做亲,岂肯担惊受怕,再做这事?”元晏道:“如此说来,却怎生区处?”张媒婆道:“叫我也没法,现今花太太催做亲甚急,莫若捡个日子做了亲,岂不是一样受用?”元晏道:“花家是我妻子,庄家是别人妻子,骗将来落得受用,怎说是一样?”张媒婆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你不听便罢!”元晏见张媒婆话不投机,便自家暗想道:“早知今日这等难得见面,前日他与我交欢之时何等亲爱,不如竟说出我是元公子,他自然思量嫁我,不思量嫁唐呆子。可惜不曾说明,他只认我是唐呆子,不知是我,明日嫁过去,知道错时再思量我,岂不迟了?为今之计,要图庄小姐,必先将我与他私会透个风儿在唐呆耳朵里。他是个好名之人,怕出丑惹人笑话,自然退亲。他退了,我再用机谋去求,不怕不归于我。只是这风儿怎吹得到他耳朵里?”想了一会道:“必须如此如此。”遂日日带了绣鸳鸯,走到虎丘与半塘闲撞。

这日,恰好遇见王鹤。二人拱拱手,王鹤问道:“子过兄要往那里去?”元晏道:“弟闻得虎丘有一高手裱褙,我有一幅心爱画儿,要到那里与他裱褙。”王鹤道:“什么名笔妙墨,可借一观否?”元晏笑道:“此非名笔妙墨,却比那名笔妙墨相去天渊。本该请兄赏鉴,奈其中有许多委曲难对人言,非我吝惜一观。”王鹤道:“既是看不得,弟告别罢。”元晏道:“画虽看不得,难道朋友就疏了?我与兄久不相会,今日既遇,怎生匆匆就去?沽饮三杯,未为不可。”言讫,就拖了王鹤的手,到一个酒店中坐下,叫酒家取些酒肴,二人对饮。饮到半酣,元晏忽微微自笑,匆又长叹数声。王鹤问其何故,元晏皱着双眉道:“小弟胸中有无限之乐,又有无限之苦,可惜对兄说不得。”王鹤道:“相知朋友,肝胆可倾,有什么说不得?”元晏道:“一来儿女私情,二来事关闺阁,三来事已不谐,说来恐兄泄漏,故不敢说耳!”王鹤道:“弟从来忍稳,兄但说不妨!”元晏道:“兄真个要说?弟断然不说,今将这幅画借兄一看,兄聪明人,便可想见矣!”王鹤道:“这个最妙!”元晏因叫家人开了拜匣,取出绣鸳鸯,递与王鹤。王鹤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幅刺绣的鸳鸯,遂称赞道:“绣得好极!”看到下面,见“庄玉燕制”四字,心下暗惊道:“此是何说?”因假做不知,问道:“这庄玉燕是谁家女子?”元晏跌跌脚道:“说也伤心,这女子与我有万种风情,百分恩爱,只恨三生缘浅,只种得一宿邮亭,朱系百年姻眷,真苦杀人也!”王鹤道:“他与你如此相好,为何不结秦晋?”元晏道:“此乃儿女私情,父母不知,又许与别姓。他是个女子,怎好争执?所以绣这一幅鸳鸯赠我,要结来世之姻,教我怎不想杀痛杀?”王鹤道:“有此奇遇,这相思也怪不得兄要害了。”元晏道:“弟与兄相知莫逆,故吐胆相告,望兄不可漏泄一字!”王鹤道:“这个自然。”二人又吃了几杯,王鹤就别了回去。暗想:“庄玉燕分明是庄临女儿,不料有此丑行。唐季龙是个矫矫名士,若娶了他来,美则美矣,后日有人知道,岂不是一生之玷?我今既然知道,若不说明,便是欺他了。”遂来见唐辰,就将遇元晏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急得唐辰抓耳挠腮,心如火焚。呆了半晌,方说道:“他既如此,便美如西子王嫱,亦不消提起矣!但只是庄老一片好情,退亲之事,怎生出口?”王鹤道:“若说明元晏之事,伤了庄老体面,若不说明,退亲无名。”唐辰道:“姓名万万不可说出,只问他可曾绣鸳鸯赠人,他心下自然惭愧,不敢争执矣!”王鹤道:“只好是这等说。”唐辰道:“就烦兄长一行。”王鹤道:“我就去。”

二人别过,王鹤来见庄临。庄临留坐待茶,茶罢,王鹤道:“晚生今日有一句不识进退之言,不应敢告老先生否?”庄临道:“有何话不妨直说。”王鹤道:“敝友唐季龙,蒙老先生之爱,许结朱陈。不期近日,偶闻暧昧之言,以为人伦风化之始,恐招物议,以伤一生名节,故托晚生敬辞!”庄临听了,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学生家教严谨,况小女秉性幽贞,今忽来此污蔑之语,定有奸人捏造!烦兄与季龙说:此事关系甚重,还须细察,岂可出此不伦之语!”王鹤道:“唐季龙也再三体察,但事有根因,故不能过为隐忍。”庄临道:“事既有因,何不细说?学生也好追求。”王鹤道:“晚生不敢多言,老先生只问令爱,可曾绣一幅鸳鸯赠人?这事之根因便见了。”庄临道:“既有证据,这不难,兄请少坐,待学生去问。”遂起身入内,问夫人道:“前日玉燕曾替人绣一幅鸳鸯否?”夫人道:“一月前,有张媒婆拿绫子来,说是城中乡宦小姐要学刺,闻知玉燕绣得好,来求他绣一幅去作样。你为何问起?”庄临就将王鹤的话说了一遍,因道:“闺中针线,怎传与外人?惹这样是非!”遂令家人立刻寻张媒婆来说话。家人去了,庄临就留王鹤小酌候信。

直到傍晚,家人才寻着张媒婆来。庄临问道:“你求我家小姐替你绣的鸳鸯,拿与何人?可实实说来,若不说明,我就要送官究治!”张媒婆道:“这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来求小姐绣与他作样的,我曾对太太说明,又不是私情闇昧,老爷只问太太便知!”庄临道:“太太我已问明了,只是你拿去与何人?”张媒婆道:“我拿去与城里乡宦小姐。”庄临道:“这是我家小姐的手制,怎肯轻易付与外人?你可取来还我,我便万事都休,若推三阻四,我定不饶你!”张媒婆道:“要我另寻一幅便难,要我取回原物容易,今日天晚不及,明早我就去拿来。老爷何须发怒?”庄临道:“既是这等,你明早快快取来,别的事不要你管!”张媒婆应诺,就去了。庄临方对王鹤说道:“这便是绣鸳鸯的始末,有何暧昧,唐季龙诧为怪事?”王鹤道:“晚生今且告退,待张媒婆取来再议。”二人别了,不题。

且说张媒婆回到家里,暗想:“这必是元公子不谨慎,将此绣被人看见,有甚闲言闲语,故庄家发急追求。明日讨得回来方好,若讨不回来,到有许多气淘哩!”捱到天亮,就去见元晏说道:“元相公,你是在行人,怎么将庄小姐的绣鸳鸯露在人眼里?有人吹到庄老爷耳朵里,庄老爷大怒,昨日叫家人寻我去,要摆布我。亏我说得巧,只说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求去作样的,故此庄老爷信了,只要取回去看看,我今特特来取。”元晏听了,知为中计,满心欢喜道:“我送他许多首饰,他只送我这幅绣,如何又要来取?”张媒婆道:“这是庄老爷来取,与庄小姐无干。”元晏道:“这幅绣是我的性命,莫说庄老爷,就是皇帝要来取,。也没的还他!”张媒婆道:“相公若不还他,他明日难为我,我一口说出来,你也不得干净!”元晏道:“说出来只败坏他家闺门,我有甚不干净?我一个公子家,偷妇女是常事,况撤手不为奸,凭你说出也无大事。”张媒婆见他真不肯还,慌做一团道:“元相会,你若果如此,便是害死我了!我如今取不得绣鸳鸯回去,他将我送官,不是拶就是打,叫我老人家怎当得起?”元晏道:“他若送你到官,我替你说分上也使得,拿银子与你去用也使得。若要绣鸳鸯,你便死,我也不顾你!”张媒婆见他说得咬钉嚼铁,不肯与他,急得哭将起来道:“元相公,怎这等忍心!我为你的事弄到这个田地,你不顾我,却教谁来顾我?”元晏想一想道:“你若要我顾你,我有一个算计。”张媒婆道:“有甚算计?”元晏道:“你今快快回家,收拾了细软东西,躲在我家,有谁人敢来寻你?且等我事情妥了,那时你再出来相见,便不妨了。”张媒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有理。”忙走回家,将要紧物件收拾,将门锁了,躲在元衙不题。

却说庄临,到次日,等候到晚,不见张媒婆来,因叫家人再去追寻。家人寻到夜回来,说道:“张媒婆门是锁的,不知何处去了,访问邻舍人家,都说早间搬了些东西出门而去,想是走了。”庄临闻言大怒,写了一张呈子,到明日叫家人送在县里。县主准了,出牌拿人,寻访几日,并无踪迹。唐家与庄家因此事不明,都不便提起。元晏见两家亲事不成,满心欢喜,正要央个太老到庄家去钻求。不料,父亲元主事升了福建邵武知府,便道来家看看。因见元晏终日游荡,便立刻与他完亲,就择吉日通知花家,花家甚是欢喜。到了吉日,元家笙箫鼓乐迎娶回来,夫妇两人拜过堂,同送入洞房合卺。人都争看新人,不知却是两个旧相知。正是:

争言佳婿近乘龙,谁道蓝桥路久通。

不信请君今夜看,海棠枝上已无红。

元晏与花小姐在洞房同饮合卺,元晏看花小姐虽不及庄小姐十分美貌,然是宦家风范,还有五六分人才。花小姐自心有病,恐怕新郎看出,转低了头,做出许多娇羞之态。合卺已罢,丫环与伴娘请他去睡,代他解去上身衣服,内里贴身衣服,死不肯脱,竟自上牀而睡。元晏见花小姐上牀,也脱去衣裳,钻入被来。见小姐朝里而睡,元晏百般温存,只不肯回转身来,元晏认是女子,未曾见人,自然害羞,不好用强。况夜已深了,只得搂抱后身同睡。到次日,元知府起身上任,元晏送父亲上船,到晚方回。又备酒同新娘共饮,新娘只是低了头,不肯吃,再三苦劝,勉强饮了一口。到临睡时,元宴吩咐丫环伴娘,托死替他将贴身小袄脱去,下面裤子毕竟穿着上牀。元晏见其怕羞如此,自解衣上牀,低低说道:“你我既做了夫妻,便当如鱼得水,何必害羞?”因用手拨转他身体,才拨得转,手略放松,又侧了转去。如此三番五次,才得对面而寝。再去解他小衣,他一发推拒,元晏费了多少气力,方能扯去。及上身轻轻一触,花小姐痛楚难胜,悲啼不已。元晏爱惜之甚,不敢恣意,只得少停,直至三朝之夜,方许露滴牡丹,香分豆蔻。花小姐用手推拒,指爪几抓破元晏之肉。元晏见他痛苦,十分怜惜,不及带云尤雨,而早已雪消春水矣。忙且鲛鱼肖展拭,灯下一看,只见点点胭脂,鲜艳可爱。元晏心内更加欢畅,以为真正闺中处子,比宣淫之女大相悬绝。正是:

强将老面改羞颜,皮肉宽松假作难。

若彩原红何处有,鸡冠热血染班翰。

元晏被花小姐许多做作,竟认作未破瓜的处子。到了半月后方才说话,元晏听得声音甚熟,有些疑心,到夜间上牀,遍身抚摸,摸到腰间,忽摸着那个肉疙瘩,方大惊道:“你为何有肉鸳鸯?莫非庄小姐就是你?”花小姐听了,暗自惊骇道:“他如何得知?”忙用手到元晏腰间一摸,也摸着肉疙瘩,心下方明白,他是唐季龙,却不敢应承,只得勉强答道:“这是一个疮巴,什么肉鸳鸯、庄小姐,这等大惊小怪?”元晏道:“既不知肉鸳鸯,你怎知我腰间也有,却来摸我?罢了!罢了!我费了许多心机去骗别人妇女,原来还是自家妻子,叫我怎气得过?”花小姐道:“你外面缠妇女,怎到疑心起我来?”元晏道:“你也不消强辩,这事现有肉鸳鸯为证,你也瞒不得我,我也瞒不得你,我女子也见过几个,就有些痛楚,也不似这等畏怯!原来你自家心里有病,故作此态以遮饬。一个破罐子,叫我空费了二夜气力,岂不可恼!”花小姐见瞒不过,只得撒娇大哭起来,道:“你这等冤屈我,我到不如死了罢!我家父母,自会替你要人。”便扒起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元晏见这般光景,只得叫丫环伴娘劝他睡了。

却说张媒婆,自从躲到元衙,到也得免是非。及花小姐娶过来,恐怕看破行状,十分担忧。过了三朝,并无话说,他方才放心。不期这夜在房外打探,忽听见房里如此如此,他心下是明白的。暗想道:“元公子不是好人,他没本事奈何花小姐,明日定要在我身上出气,我明日早早溜开,还是造化。”到次早,也顾不得许多东西,只将些银子,并元晏送他的首饰,带在腰里,竟自一道烟走出去了。不期天网网恢恢,被庄家那原差撞见,认得是张媒婆,便一把扯住道:“张娘娘那里去?叫我那里不寻到!”张媒婆尚不知庄衙告他,因说道:“李叔叔,你寻我作甚?”那差人道:“庄老爷有一张呈子,在大老爷处告你,故大爷差我来拿你。”张媒婆听了,魂飞天外。那差人不由分说,竟拿他到县里投到,不题。

却说元晏清晨起来,怀恨张媒婆做这圈套,思量要打他出气,便走到后面来寻。不见形影,四下寻到,并无踪迹。心下大怒道:“这虔婆如此可恶,饶他不得!”就写了一张呈子,说他拐骗许多银子并金珠首饰,送到县里去追究,不题。

却说原差,既捉了张媒婆,就报知庄临。庄临通知王鹤、唐辰,都到县里看审。到了午堂,县官升堂,差人就带张媒婆报到。庄衙抱呈家人,也就进去。县官唱了名,叫张媒婆近前问道:“你既做媒婆,就该老老实实,怎么拐骗庄衙绣鸳鸯,与何人?”张媒婆道:“小妇人为媒,从来老实,这绣鸳鸯是乡宦小姐要学绣去求庄小姐的,庄太太都知道,怎说是拐骗?”县官道:“既不是拐骗,乡宦小姐是那家?”张媒婆道:“是大乡宦人家,不好说。”县官道:“学绣好事,怎不好说?必有暧昧之情,与我拶起来!”左右一声咳喝,就要求拶。张媒婆慌了,连连磕头道:“容小妇人说,就是元乡宦家小姐。”话未毕,忽见阶下一人跪下,手拿一张状子,道:“家老爷到福建上任去了,这张媒婆巧借庄小姐私情,拐骗家公子许多金银首饰,只将一幅绣鸳鸯来抵塞。今家公子情不甘服,具呈到老爷台下追究。”县官将状接上看了,叫张媒婆道:“你这奸婆,我只道你单拐了庄衙的绣鸳鸯去骗人,谁知你就将绣鸳鸯蛊惑良家子弟,又拐了元公子许多首饰。骗人东西,坏人名节,罪不容于死,快快拶起来!”左右一齐将张媒婆拶的杀猪一般叫喊道:“老爷容小妇人细说,这事都是元公子起的祸根,不关小妇人之事。”就把元公子如何思慕庄小姐,花小姐如何思慕唐季龙,及不得已,假充二人名色在舟中相会,细细说了一遍。县官听了笑将起来,道:“将计就计,将错就错,奸婆伎俩,真令人不测!这也罢了,只是你为何骗元公子许多首饰?又骗庄小姐的绣鸳鸯?”张媒婆道:“小妇人何曾骗他首饰?是他自愿托我送与庄小姐的,但庄小姐毫不知情,怎敢送去?要退还元公子,元公子转要动疑,小妇人没奈何,暗暗替他收了。又想没有东西回答,恐怕元公子疑心,只得买了素绫,明公正气,对庄太太当面求庄小姐绣的,怎说是骗?”县官道:“既是明求,庄爷为何告你?”张媒婆道:“老爷,有个缘故。元公子不晓得庄小姐是花小姐假的,今打听庄小姐许嫁唐相公,只在早晚做亲。他急了,将这绣鸳鸯露在唐相公面前,使唐相公动疑,与庄衙退亲。今唐相公不知就里,果与庄衙退亲。庄老爷故告小妇人,要讨这绣鸳鸯。”县官道:“元公子为何也告你?”张媒婆道:“老爷,也有个缘故。元公子执这绣鸳鸯为证,指望唐庄两家退了亲,他于中取事。不期前日元老爷回来,见元公子不学好,立刻就娶花小姐过来,与他完亲。元公子与花小姐被窝中认识出前日私会不是庄小姐与唐相公,就是自家夫妻,彼此没趣。他不怪自家作事差池,转怪小妇人,故激恼到老爷台下。”县官大怒道:“你这奸婆,既勾引元公子,骗许多财物,又勾挑花小姐失节于人。庄小姐闺中贞女,被你暗损其名;唐秀才文苑名儒,被你诳言生疑。如此神奸,将人伦风化几乎败尽!”喝令:“放了拶,重打三十毛板!”元公子的金珠首饰照数追还入官,庄小姐的绣鸳鸯,令元衙家人取来,当堂发还庄衙家人领去。就提笔判道:

审看元晏已聘花氏为妻,礼宜速速完亲,乃游冶窥楼,妄投贞女之梭;花氏既纳元衙之彩,法令静守女仪,乃潜行江汉,反赠伊人之管。张媒婆神奸也。既利元晏之金,又受花氏之贿,挑唐生员以淫,而唐辰闭门不纳。勾庄小姐以私,而庄氏掩耳不闻。邪谋不行,狡计百出。遂指元为唐,借庄于花。陷男女于奸淫,情无可原;伤朝廷之名教,罪不容死。宜加重惩,以警奸邪。元晏思淫人之妻,而适自淫其妻,总为人事,盖亦狐绥暧昧之呈其丑,夫复谁尤?唐辰不淫人之女,而恰娶不淫人之妻,患曰贞义天成,实光明正大之流,其芳宜加旌奖。张媒婆骗去绣鸳鸯,速宜完赵,驱来珠翠,急追入官。庶贤奸以别,贞淫各受。逐出免供,不许再扰。

县官判完,当堂读与众听。此时,庄临、王鹤、唐辰、元晏、与众朋友,俱在外看审。看见审出真情,无不称奇。独元晏满面羞愧,暗暗溜了回去。张媒婆被打三十,扒出来,众人唾骂不已。

元晏回到家中,气得目瞪口呆,长吁短叹。花小姐见他模样,反恼羞成怒道:“我一个宦家闺女,许嫁与你,以为终身之托,谁知你坏心肠,叫张媒婆移名改姓引诱我,到是天有眼,不曾失身别人,今日既为夫妻,就有些差池也该为我包涵,怎么送张媒婆到官,出我之丑?独不思出我之丑,也是出你之丑,你这样无情无义,与你做什么夫妻?不如死罢!”遂大哭一场,取出汗巾,要去上吊。元晏慌了,只得陪罪,再三劝解,夫妇遂依然相好,不题。

却说唐辰,看见审出情由,方知庄小姐冰清玉洁,就央王鹤同到庄衙请罪。庄临见唐辰持己端方,十分欢喜,以为择婿得人,就令其选择吉日,以完姻来。后来,唐辰虽登科甲,因爱高逸,不肯做官,惟在家内与庄小姐为室家之乐,外与庄临、王鹤徜徉山水之间。庄小姐连生二子,俱能继书香。元晏夫妻设心贪淫,受人无穷指唾,岂非善恶到头终有报哉!有诗为证:

贞节从来千古名,宣淫到底败家声。

思量淫玷他人妇,岂料淫人反自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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