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美玉千磨,真金百炼,英雄往往遭贫贱。凌云豪气不能伸,泼天大志无由见。拭泪花憎,舒眉柳厌,逢人难得春风面。哀哀城上,白头鸟飞,飞巷口鸟衣燕。---右调《踏莎行》
话说贵州贵阳府,有一个公子,姓柳名春荫,年方一十六岁。父亲是当国大臣,忽一日,为奸臣所诬,有旨全家抄斩,家业藉没入官。报到贵州,贵州抚按火速差兵围宅擒斩。这一日,柳春荫正在城外馆中读书,有人报知此信,他吓得魂胆俱无,不敢少停,忙将馆童一件旧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万山逃命,又不认得路径,只捡荒僻小路奔走。走到天晚,正无安身之处,忽撞见一个祖上用的相老家人,叫做刘恩,一向在外。陡然见了,着惊道:“大相公为何这等模样,独自到此?”柳春荫认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来。刘恩再三细问,方知是朝廷抄斩缘故。因说道:“既是这等,哭不得了!为今之计,须受逃得性命方好。”遂领春荫到家中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处耳目多,住不得,须逃出境外,方有生机。”遂收拾些盘缠,次日,领着柳春荫,躲躲藏藏,直走了两个多月,方到湖广地面。主仆二人见无人知觉,方才放心。喜得柳春荫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缀在上,除下来兑换与人,尚足充盘缠之用。
在湖广住了数日,柳春荫因与刘恩商量道:“柳氏一脉,想还未该绝灭,我幸亏你扶持出了虎穴,须择一个好地方,发愤读书,指望异日成名,与父母报仇,方不负男儿志气。”刘恩道:“大相公青年颖悟,心坚志牢,何患不成!但要另择一读书之处,未为不是。”柳春荫道:“我闻得浙中称人文渊薮,又兼西湖名胜,秀甲天下,若得读书其中,必有妙处,但路远恐未易到。”刘恩道:“任他远,料不在天上!”主意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来。又走了月余,方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个幽僻寓处住下。终日读书,甚是快活,只可恨资斧不断,渐渐有衣食之忧,未免要搅乱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春荫闭门苦读,读到得意忘情之时,不觉高吟朗诵。忽想到柴米欠缺,只身天涯,无个至亲好友,又不禁咨嗟发叹。忽想到父母遭刑,宗祀莫继,又不禁放声大哭。哭而又读,读而又想,想读无休。早惊动一位高贤,你道这位高贤是谁?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商尚书。这商尚书是绍兴有名望的人,因起官进京,打从湖上过,为爱湖上风景,就流连了半月。这夜见月明如昼,两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爱,因住船断桥,带了两个家人,沿着长堤一带步月赏玩。忽步到柳春荫门前,听见里面书声朗朗,便立住脚细听。听他读了一回,又放声痛哭,哭了又读,读了又哭。商尚书听了半晌,心下惊讶道:“我听此人如此哭,如此读,其人决非寻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轻轻敲开门,问是何人读书?我要见他一面。”家人领命,忙将门敲响。刘恩听见,连忙来开,看见是两个齐整家人,因问道:“你们有甚事?”家人道:“我们是绍兴商尚书老爷,偶步月到此,听见你们相公读书,有兴欲请出来会一会!”
刘恩听了,忙进去与春荫说知,春荫暗想:“此时步月,必是高人,便见一见也无妨。”因走出来,看见一个长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老者见春荫青年俊秀,因举手道:“兄年正青,怎肯这等用功?”柳春荫躬身道:“晚黍卧子,资质愚鲁,不能默会潜通,以致口占哔有声,惊动高贤,殊觉可愧!”商尚书道:“读书是青年之常,但兄读得一似悲切,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带忧,有怀莫吐者,故我学生疑而动问。不知兄何处人,姓甚名谁,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为兄稍宽万一。”柳春荫见商尚书语语道着他的心事,不觉掉下泪道:“老先生在上,别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晚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下不可以告友,知我此难者,其惟天地乎!”商尚书见柳春荫话中有话,因携他手道:“此处不便讲话,可到小舟一谈。”柳春荫吩咐刘恩看门,就随商尚书到船上来。见许多家人并立,船中锦屏玉案,银烛辉煌,摆设得甚是富丽。柳春荫敝衣颓冠,与商尚书酬叙其中,绝无羞涩之态。商尚书看在眼里,又见他眉清目秀,知是个贵介落难之人,心甚怜爱。因吩咐取酒与他对饮,柳春荫也不推辞,举杯饮了数杯。商尚书道:“我学生姓商,待罪卿贰,虽不敢以贤豪自命,然亦非不堪与语之人!兄有何隐衷,何不并姓名、家世为我言之?”柳春荫道:“若姓名家世可言,则晚生之冤苦不为冤苦矣!在他人见问,则可假名托姓,权辞以对,而老先生殷殷垂爱,汲汲见怜,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再以世俗之伪言以进,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则晚生不告之告,犹告也!”商尚书听了,叹道:“闻兄之言,使我心恻!家世、姓名既不肯言,且请问尊公、尊堂无恙否?故园松菊犹存否?”柳春荫见问,不觉双泪交流,放声痛哭道:“苍天,苍天!两先人若不遭变,故乡若得可归,则晚生何冤、何苦?今晚生无父无母,累累如丧家之狗!有冤有仇,茕茕为无告之人!老先生纵有□□万物之功,亦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复庇于椿庭萱室之下矣!”说罢,涕流满面,声凄气咽。商尚书看了,再三劝解道:“古来英雄多遭坎坷,须坚忍以胜之!兄今青年,前程正远,就有冤仇,当图后报,须宽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伤生,二恐短气,三恐为奸人所窥,又开是非之门!”柳春荫听了,因拭泪谢道:“老先生金石药言,敢不铭佩!”商尚书道:“兄既两亲遭变,又无家可归,今只身于此,将欲何为?”柳春荫低头无语,固见案头笔砚,遂展开笺纸,题诗一首,送与商尚书。商尚书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
苦心如咽石,哑口似茹荼。
不敢通名姓,但愿乞为奴。
商尚书看了两遍,因说道:“兄虽遭难,然写作俱佳,异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只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轻奇!”春荫道:“晚生天涯一身,无亲无友,就使异日功名可得,试问眼前衣食却从何来?晚生安得不自轻乎?”商尚书闻言,沉吟半晌道:“我学生到有一处,不识兄肯从否?”柳春荫道:“老先生有何处法?万望见教!”商尚书道:“你既无父母,我学生年已六十余,你莫若结义我学生为父,则是无父母而有父母矣。”无姓名而有姓名矣,无家乡而有家乡矣!此虽非真,然亦舍经行权之道,不识只肯为之否?”柳春荫听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为假?但有一言,须先禀明。”商尚书道:“何言?”柳春荫道:“倘不肖异日成名,皇家有赦罪之恩,则报仇削恨,终当复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鉴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为负心也!”商尚书道:“我已有四子,非忧乏嗣。今此之举,为兄起见耳!异日归宗,情理允合,有何不可!”柳春荫道:“既如此,请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书遂立在上面,受春荫拜了八拜。拜毕,商尚书问道:“你今年几何?”柳春荫道:“儿今年一十七岁。”商尚书道:“我有四子,论起年来,两为汝兄,两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来,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荟,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荫何如?”柳春荫听了,厌名与旧名相同,便欢喜道:“春荫最好!”自此,柳春荫改为商春荫了。商尚书道:“你既拜我为父,可将寓中书籍移到这船中来。”春荫道:“请问大人,此来何事?”商尚书道:“我是奉召进京。”商春荫道:“今孩儿还是随大人进京,还是寄居于此?”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过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倘回家两兄两弟视孩儿孤寒,不肯相容,奈何?”商尚书道:“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料不敢轻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春荫应诺,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欢喜,忙将行李、书籍收拾到船上来。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的文章看,见他才情敏捷,不胜欢喜。在湖上与他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看管春荫之事。又吩咐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这两封信,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他才学甚高,后来功名不小。我托你在家用心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你就禀知夫人或与先生,要他拘管。”老家人领命,同春荫拜辞尚书,回绍兴家里去。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题。
且说春荫同老家人来到商府,老家人将尚书二信送与夫人并曹先生看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请春荫进内厅相见。春荫先拜了母亲,又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夫人吩咐家人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衣服叫他更换。春荫只捡了几件素淡布衣,华丽色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见尚书信中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吩咐不许期负他,因心下暗想道:“他是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论起情理,他该奉承我们,怎么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反让他来欺负我们!我们今看他如何,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怀妒忌之心,不题。
且说春荫自到商家之后,以为栖身得地,又见有人服侍,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自己在商府安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必要拜我为师。”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想道:“他年纪尚幼,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待我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就好叫他拜我为师了。”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日期,我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谨奉老师严命。”到了初二日,大家都到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的书馆甚大,商尚书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姓,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教他四个儿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今日是大会之期,凡在馆中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春茂忙叫书童去传,就有数十人愿来同做。曹先生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春茂又叫书童去说,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姓名各拈毫构思。曹先生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题目到手,略想一想,便提起笔,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就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心下暗惊道:“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慇懃相托!我必须收他做个门生方妙。”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曹先生一五看完,都是庸庸腐腐,只得勉强批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异日自成大器。切不可任自家才性,而不虚心求益。”商春荫道:“是。”遂走下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料商春荫定来拜他为师。等了一日,却不见动静。因又对商春茂道:“你三兄弟到是个读书的资质,只可惜无人指点,可与他说,叫他也拜在我门下,我便好尽心与他讲究。”春茂将此话与春荫说知,春荫道:“曹先生叫我拜他为师,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学力、文章可以作我之师否?”商春茂道:“他一个孝廉,难道做不得你一个童生之师?”商春荫道:“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论的?大兄可将曹先生的文字,借几篇与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辈风气,我自然从他。”春茂道:“这个不难,他做的文字都在我处,我拿几篇与你看,你便知道了。”因取几篇来,递与春荫。春荫细细看了一遍,因笑道:“曹先生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痒,骗得一个举人,造化他了;若要中进士,须要拜我为师,怎到叫我去拜他为师?”商春茂怒道:“三弟小小年纪,怎说这狂妄之语!他文字纵然不好,已发绅科,你不过一个童生,如何叫他拜你为师?”春荫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与大兄说也徒然,久当自知。”商春茂道:“你既说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来我看,莫要这等狂言无实,坏了我商府读书体面!”商春荫道:“要我指出,这有何难?”因取笔将几篇文字细细批评、涂抹道:“此处庸腐,此处泛常,此处不该如此做。”将篇篇横一又,直一竖,都涂得花花绿绿,递与春茂道:“大兄请细细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欢他,今又见他将先生文章批坏,又见说大话,愈加不悦。因拿了文章来与曹先生看,又将他言语述了一遍,曹先生大怒道:“这厮敢如此无礼,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该计较他才是。”
自此之后,商春荫见众人才学平平,也不来同做文章,只在书房中苦读。春茂暗想:“他资性又高,文章又好,肯苦读,明日必中。我商家四个亲子不中,到让他螟蛉之子中去,何以为颜?莫若将花酒诱他,他一个穷困之人,自然要着迷。”算计定了,便时时寻几个清客,引诱他到花柳丛中去玩耍,争奈他少年老成,见了妇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他少年血气未定,那有不好色的,这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骗他到城外馆中歇宿,却叫一个绝美的娼妓假做良家妇女,到夜静更深,悄悄来缠他道:“妾乃邻家之女,因窥见郎君俊秀,不能定情,故越礼相从,不识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荫见是一个美女,因拒他道:“小娘子来差了,我商春荫虽是一个人形,却是一段稿木,绝不知人间有情趣事,空劳枉驾,勿罪,勿罪!”那妓女装出许多妖态,笑说道:“妾貌虽不敢比西子王嫱,然亦有可观,郎君为何出此不情之言也?万望郎君见纳为幸!”商春荫道:“小娘子貌虽如花似玉,奈我商春荫心如铁石何?”那妓女就捱近身旁,当不得商春荫毫不苟且,见女子只管苦缠,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没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黄鹂空好音。
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心。
商春茂见美人局弄他不动,心下不快。兄弟春芳道:“大哥不必不快,我闻不爱色者,定然爱财。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母亲叫我拿会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撺掇母亲叫他去了。他是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自然动心,若是拐了去,便不敢再来。明日父亲见他无行,却怪我们不得。”商春茂欢喜道:“这个妙!”因与母亲说知,果然商夫人听信春芳有病,就叫春荫拿会票去取这一千银子。春荫奉母亲之命,接了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春茂、春芳愈加欢喜。到了第十日,没些影响,春芳便来见母亲,问道:“前日是那个的主意,叫春荫去取这宗银子?”夫人道:“是你大哥说你身子懒,叫我叫他去的。你问怎的?”春芳道:“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他又不是亲儿子,一个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岂不可惜!”夫人道:“你三兄弟,你父亲既认义他为子,必然看他有些好处,难道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闻知,伤了弟兄和气!”春芳笑道:“母亲不要发怒,且看他来了,发怒未迟。”正说不了,只见商春荫忽然回来,将一千两银子一一交明与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觉没趣,只得出来,与春茂计较道:“如今说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闻得南庄瘟疫盛行,庄中男妇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没一个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见母亲,可瞒起此情,只说南庄租米久不交纳,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染了瘟疫,纵不死,也要害一场病!”春茂道:“说得有理。”到次日,果然来见夫人,说道:“南庄租粮久不来交纳,孩儿欲去催讨,又馆中离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当。到是三弟春荫做事老成,母亲可叫他替孩儿去走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夫人闻言,遂叫春荫去催讨。春荫不敢违拗,只得应诺而出。要带两个家人跟去,家人们都知南庄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辞,没一个肯去。商春茂恐怕露了风,便坐名叫一个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春荫毫不知觉,竟坐一只船,摇到南庄门口,天色已晚。上了岸,同蠢家人步行到庄上来。只见庄门半开,并无一人,春荫只得进去。到了庄内堂上,也不见一人。此时天已昏黑,又无灯火,春荫惊讶道:“庄里人都到那里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来叫唤。叫了半晌,方见一个人慢慢走出来。蠢家人问道:“你们躲在内面做什么?府内三相公来了半晌,怎不见一人?”那管庄人说道:“我一庄人俱害时疫,七死八活,那有一个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际,亏你们叫,方才扒得起来。”春荫道:“既是这等,你且不要走动。”因叫蠢家人可自去点起灯来。蠢家人寻到灶前去点火,只见各房许多男女,俱渐渐扒起来。蠢家人正没处寻火,亏一个妇人取了火刀火石,递与蠢家人,方敲出火来,点上灯,移到堂中来。商春荫因问管庄人道:“你们怎样害病?”管庄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连人事都不知道。”春荫道:“你既不省人事,为何能扒起来?”管庄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际,影影听得那些鬼说道:‘不好了,有大贵人来,我们存身不得了!’忽被你们叫唤,那些鬼一时踪迹全无,我所以得扒起来,这病都好了。他说大贵人,想就是三相公了。”说罢,只见许多男妇都已走到堂中,来见三相公。春荫问他如何能起来,众男妇都是一般说话,春荫暗暗欢喜。庄内众人一时病好,忙收拾夜饭,请商春荫吃。吃完饭就收拾内房请商春荫安寝。到次日,村内传知此事,都来请春荫去逐疫鬼,真是一贵能压百邪。凡春荫所到之处,那些疫鬼都散了,病人都好了。故这家来请,那家来请,恰似一个行时的郎中,好不热闹。按下不题。
且说那老家人,自奉商尚书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必到书房来看视一遍。这日到书房来,不见了三相公,忙问于人,方知到南庄去催租。他知南庄瘟疫之事,着了一惊,忙来禀夫人道:“南庄瘟疫盛行,缠染之人,十死八九,夫人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着惊道:“我那里知道?这是大相公误我,你可快快去请他回去!”老家人随即往南庄,将到村口,早有人传说:“村中疫鬼,亏得三相公驱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了,如今要做戏酬谢他!”老家人闻知,方才放心。到了庄上,见春荫果有驱鬼之事,知他后来定是大贵人,满心欢喜。因说夫人请他回去之意。商春荫闻之,租粮是因病未曾完纳,就要回去,争奈合村人感他驱鬼之德,要做戏请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发家人回复夫人,自家又迟了三五日,方得回来。春茂与春芳闻知此事,惊讶不已,也不敢再来谋算他。
过了年余,忽绍兴有一个乡宦,姓孟,名学,孔官拜春坊学士,因有病致仕回家。他有一位小姐,生得才貌俱全。孟学士要择一个佳婿配他,一时难得。忽想商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来一选。又闻知他馆中西席是曹先生,与己又是乡科同年,因写一书与曹先生,达知比意,约了日期,只说来拜他,便暗暗一选。曹先生得了此信,便回书约了日期,又暗传与商家子姓知道,凡是没有娶亲的,都叫他打点齐整,以待孟学士来选。到了这日,果然孟学士来拜,曹先生接入。献茶毕,遂携手到各处书房去游玩。这学生们闻知此事,俱华巾美服,打扮得齐齐整整,或逞弄风流,或卖弄波俏,或装文人面目,或作富贵行藏。孟学士看了皆不中意。忽登楼下看,只见隔墙小轩中,一个少年手持一本书,倚着一株松树观看。孟学士与曹先生在楼上笑语多时,那少年只是看书,并不抬头一观。孟学士看在眼里,因指问曹先生道:“此少年是谁?”曹先生道:“此乃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与语!”孟学士道:“此子吾赏其沉静,年兄为何反曰狂士?”曹先生道:“远观则静,近观则狂矣!”孟学士道:“我不信。年兄同我去当面一决。”曹先生道:“既要见他,不须自去,我着人去唤他来。”因吩咐一个家人道:“你去对三相公说,孟老爷在此,请他来拜见。”家人领命,转到轩子树下,对春荫道:“孟老爷在楼上,曹相公叫请去会一会。”春荫低头看书,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竟不答应。家人只得又说一遍,春荫方回说道:“我有事,没工夫,你去回了罢!”家人道:“孟老爷在楼上看见的,怎好回?”春荫怒道:“叫你回,就该去回了,什么不好回?”家人道:“孟老爷官尊,又是老爷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见,恐怕惹他见怪!”春荫一发大怒道:“他官尊关我甚事?我看书要紧,谁奈顿去见他!”言讫,就走进轩子去了。家人没法,入得来回复道:“三相公不肯来。”曹先生笑道:“我原对老年翁说,此子狂士也,不足与语,何如?”孟学士笑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年兄不必在世法着眼,不妨同我去一会。”曹先生只得同他下楼,转到轩子来。二人走进轩中,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动,曹先生叫道:“孟老伯在此,可过来见礼!”春荫方抬头看。见孟学士丰度昂藏,是个先辈,因放下书,与他见礼。礼毕分坐,孟学士笑对曹先生道:“四书中,名实亦有不相合者!”曹先生道:“怎见得不相合?”孟学士道:“我观曾点舍瑟而对一段,是一个谦谦君子,为何反称他做狂士?”曹先生一时答不来,商春荫道:“见夫子不得不谦,遇子路与童冠辈,又不得不狂矣!岂一人有异,贤愚使然耳。”孟学士称赞道:“名言,名言!”又谈论半晌,孟学士起身辞出,悄与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道:“老年翁还须斟酌,不可一时造次。”孟学士道:“第一眼已决,不必再商,年兄须上紧为妙。”曹先生应诺,孟学士遂别回去。正是: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驹。
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学士再三嘱咐,只得走到轩子来,对商春荫说道:“你造化到了!”春荫道:“有什么造化?”曹先生道:“孟学士有一千金小姐,委托我招你为婿,岂不是造化?”春荫道:“男子汉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无妻?先生以为造化,无乃见小乎?”曹先生道:“得妻不为造化,得学士之女为妻,岂非造化乎?”春荫道:“学士亦人耳,何足轻重!且春荫未当受室之年,尚在困穷之际,此事烦曹先生为晚生敬辞为感!”曹先生见他推辞,既说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强你?但孟学士明日或央别人来说,你莫要又应承了,使他怪我。”春荫道:“这断然不敢!”曹先生遂出来,写一封书回复孟学士,书内说商春荫不看他学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儿为妻,许多狂妄之言,要触孟学士之怒。争奈孟学士是个真眼之人,看了此书,不以为实。”必是曹先生与彼气味有投,故曹先生自家点缀这话回我。”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设一酌,邀他来,自与他说方妥。”因发帖请曹先生与商春荫一叙,又写字与曹先生说:“姻事不谐当听之,但我爱其少年英拔,欲与晤对终日,乞年兄致之偕来为感!”曹先生没奈何,到临期,只得邀春荫同来。春荫见推辞不得,只得随曹先生来到孟家。孟学士接入,十分欢喜。相见过,叙了寒温,方才入席。孟学士与商春荫谈今论古,见春荫言词慷慨,议论雄伟,更加欢喜。到换席时,又同他到各处闲步,因携手与他说道:“商兄年少才高,学生百分爱慕。学生有一小女,虽不敢自称贤淑,若论工容,也略备一二,我学生最所钟爱,意欲结衤离贤豪,以托终身。前烦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说商兄不愿,学生不知何故,故今不惜抱惭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决。”春荫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乐之知!晚生虽草木为心,亦当知感!且婚姻大事,有老父在京,非晚生所敢自主,乞老伯谅之!”孟学士道:“若论娶而必告父母,学生自当致之尊翁,不消商兄虑得。但商兄愿与不愿,不妨一言。”春荫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难?但小侄苦衷,实有难于言者。古云:‘诗言志’,窃有小诗一首,献于老伯,望老伯细察,便可想小侄之苦衷矣!”孟学士道:“这个尤妙。”遂取文房四宝与他,春荫就题一律,双手献与孟学士。孟学士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许大恨无门。
九原蔓草方缄涕,百岁丝萝何忍言。
儿女风流花弄影,丈夫肝胆雪留痕。
穷途若遂阳春愿,艳李夭桃敢负恩?
孟学士看了两遍,称赞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亲,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学生起敬。然而此诗不言之言,不许之许,我学生留付小女,以为江皋之佩。”春荫深深一躬道:“谢知己矣!”曹先生见二人说话,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来坐席饮了一会,然后曹先生与商春荫起身,谢别而归。孟学士送二人去了,遂进内室,将商春荫这首诗交付与女儿,道:“商春荫虽非商家嫡派,然少年有志,异日自当显达,我将你许嫁与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应承,聊题诗见志,已默默许下。你可将此诗收好,便可做他一缕心丝之聘也!”孟小姐领父命,便终身捧诵、佩带不题。
再说商春荫在商府过了两年,适置乡试之期,宗师发牌到绍兴录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举,童生都到县报名去考,以求进学。商春荫不肯报名赴考,商春茂道:“你既不报名赴考,读书为甚?”春荫道:“考是要考,但此时尚早。”春茂道:“四弟、五弟也要去考,你大似他,反说是早?”春荫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春茂微笑而去,遂单报了春荟、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县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双双取进了会稽县学。到送学这日,两兄弟披红挂彩,鼓乐迎送来家,亲戚朋友都来称贺,十分热闹。人都笑商春荫没志气,不思进步。过了几日,商春茂、商春芳俱有科举。忽有一个朋友来拜他弟兄,说起他能悬笔请仙,春茂兄弟就要求他请仙,问问功名。那朋友说道:“须得一洁净之处,方好请仙降坛。”春茂道:“西边佛堂甚是洁净。”遂同那朋友到佛堂来,只见佛常上面,一碗琉璃,供养许多佛像。那朋友叫备香烛、黄纸、笔砚,又取一根细绳,将一枝大判笔系了,倒悬于桌上,将一张黄纸铺在桌上,与悬笔相凑,一面书符结起坛来。众人听见悬笔请仙,都走来看,凡有科举的都拜祷求判。那朋友正书符念咒,忽大仙降坛,大风大雨,悬笔自动。那朋友拜祝道:“蒙大仙降坛,求大仙留名!”那悬笔忽写出七个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留名!”悬笔又写两字道:“雷公。”众人看见,都笑起来。悬笔又写道:“诸生不必笑,吾虽非文人,今有一对与诸生对,对得来者,功名有分。”商春茂道:“尊神有对,乞求赐教!”悬笔就写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数枝香众星捧月
商春茂与众人看了,细想道:“此乃看见琉璃并炉中线香,触景之句。”大家思索半晌,再对不来。春茂又拜祝道:“弟子辈此时意在功名,无心付对,再求尊神明示功名有无。”那是笔又写出两行字道:
萧萧风,飒飒雨,诸子请我问科举。一对尚然不能对,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写一行道:“此对诸生不能对,能对人外面来矣。吾神要过江行雨,不能留于此矣!”忽霹雳一声,悬笔便不动矣。众人惊讶不已。忽商春荫听得请仙,也走来看,及到佛堂,仙已退矣。春茂看见他来,正合着雷公说“对对人外面来矣”,因将雷公之对与他看,道:“三弟能对否?”春荫道:“对此易耳!”遂提笔对一句道:
明镜中间一口气尺雾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确,同声称赞。那朋友道:“雷神写着:对得来,功名有分。三兄高发不必言矣。”春荫道:“小弟不预考,事从何而发?”那朋友道:“不在今日,定在异日,神圣岂有妄言!”春荫也付之一笑。春茂愈加嫉妒。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并不中一人。
却说商尚书在京中,到了秋试,料四子必不能中,只有春荫能中,及见试录,却也无名,心下疑惑。过了些时,家中人到,问起:“三相公怎么也不中?”家人道:“三相公连童生未曾出来考,乡试如何得中!”商尚书听了,暗想:“他不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话说。我原许一二年接他进京,今已二年,料来也无碍。”因写信叫一个家人去接三相公进京。家人领命,到家将信送上夫人。夫人看知来意,就叫春荫说道:“你父亲有信着人接你进京,你意何如?”春荫道:“父亲严命,安敢有违?”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择日起身。”春荫遂择了吉日,拜别夫人并四兄弟,同家人起身。到了京中,拜见商尚书。尚书见他来到,十分欢喜。就问:“前日乡试,我日日望你登科,你为何不考?”春荫道:“孩儿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隐讳。孩儿父母遭变,不能成服,然心丧三年,尚水满足,焉敢隐匿丧赴考,以欺父母,并欺朝廷乎?故宁甘非笑,以负大人之望!”商尚书听了,叹赏道:“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你真孝子忠臣,可爱,可敬!还有事问你,前日孟学士有书来说,他有一女要配与你,此乃美事,你为何不允?”春荫道:“孩儿非是不允,但婚姻之事,礼应大人作主,孩儿焉敢自专?况亲丧未满,何必及此?”尚书道:“你事事依礼,诚君子也!我当写书复之,应允了他也,不负他一段美意。”春荫道:“孩儿心丧再三月满矣,求大人少缓三月复他,未为迟也!”商尚书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间书房与他读书。
时光易迈,又过三年,此时商春荫是二十二岁。又是乡试之期,商尚书就替他援例此监,入场赴考。那商春荫学力养到,及发榜时,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商尚书大喜。报到绍兴家里,商夫人也十分欢喜,只有曹先生与商春茂弟兄不快。过了几日,曹先生收拾进京会试。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书府中。虽不喜商春荫,但他中了,只得改做满面春风。到了会试,二人一同入场,谁知商春荫又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旧孙山之外。商尚书无限欢喜。到了殿试,商春荫又是二甲第一,选入翰林,十分荣耀。曹先生甚是没趣,心下许多不服,遂到场中,讨出落卷来看见。上面涂抹的批语,与商春荫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面分软了。就辞商尚书回到家中,将商春荫批抹他的文字,细细一看,始觉有理。再将春荫中举、中进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学正,词彩炫然,不觉虚心叹服道:“才学安可论年!”因此在家苦读不题。
却说商春荫既入了翰林,就要与父亲复仇,因见对头势尚严严,只得忍耐。商尚书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学士之亲。商春荫不肯,道:“大仇未报,安忍言此!”商尚书只得听他,就先回去。
过了三年,又是会试。商春荫例应分房,曹先生依旧到京会试,商春荫因分房避嫌,不来相见。到揭榜之时,曹先生也中了一名进士,心下欢喜。细查房师,恰在商春荫房里,只得先来谒见。商春荫见中了他,也自欢喜。曹先生置椅于上,请拜见老师。春荫辞道:“我学生虽不曾执经问业,然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却与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门生今日亲辱门墙,名分具在,安可紊乱?且门生实不瞒老师说,门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将老师向日涂抹门生之文,细细改悔,今日方得遭际。则老师于门生,不独为一时荣遇之恩师,实耳提面命之业师也,敢不执弟子之礼。”春荫道:“不意贤契如此虚心,殊为可敬!”因照常以师生礼相见。又亏了商春荫之力,将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选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春荫因收了许多门生,脚跟立定,因将父亲受害之由与奸臣诬谤之事,辨了一本,就求改姓归宗。喜得天子圣明,将他父亲追复原官,钦赐祭葬,藉没家产,着府县给还,诬谤奸臣,尽皆问罪,商春荫准复姓归宗。命下,商春荫仍改做柳春荫,喜不自胜。又上一本,请给假还乡茔葬,圣旨准了。曹先生与众门生都来贺喜,柳春荫辞谢去了,独留曹先生问道:“前日孟学士老伯所许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报,总不敢应承,然私心已许诺矣,此贤契所知。但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状?贤契定知其详。”曹先生惨然道:“原来老师尚不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了。”柳春荫听了大惊,不觉泪下道:“苍天,苍天!何夺之速?我柳春荫又失一知己矣!”因又问道:“他令爱如今何如?”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贵家求娶日盈于门,孟年兄一味苦拒。不期孟年兄死后,他令爱纯孝,日夜痛哭,竟双目丧明。又兼幼子才三两岁,门庭冷落,昔日求亲者,今过门不问矣!故他令爱犹然未嫁。”柳春荫听了,欢喜道:“既是他令爱未嫁,此事须烦贤契给一假,为我先归,告知老父,申明前约,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谊。”曹先生道:“老师台命,门生焉敢辞劳!但夫妇为人伦所重,宗祀天阙,今孟小姐双目既瞽,已成废人,恐不堪为玉堂金马之配。老师还须上裁!”柳春荫道:“孟老伯识我于困穷之日,何等心眼!他令爱若非有待于我,此时已为人妇久矣,岂至丧明无偶?况孟小姐虽瞽于目,未瞽于心,有何害也?贤契须为我周全,我决不做负心之辈!”曹先生见柳春荫意决,不敢再言,只得应道:“老师高义,真古人不及也。门生明日即讨差南还,为老师执柯。”柳春荫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辞出,就讨了一差,先回绍兴,将此事报知商尚书。商尚书道:“孟小姐丧明久矣,曹先生就该与三小尖说知,别作权变!”曹先生道:“门晚生已经再三拦阻,但老师执意不从。”商尚书叹息道:“吾儿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辈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须往孟宅一言。”曹先生应诺,遂到孟宅来。原来,孟学士大夫人死后,只有一妾生一个三岁公子,并无弟兄子侄。自从学士死后,家产尽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小姐治家严肃,大家人俱在厅外听命,虽三尺小童,无敢入内。有甚说话,只凭一个老家人、媳妇传说。这日,曹先生来到,对家人说道:“你家老爷在日,曾将你家小姐面许与商老爷第三公子为配,一向因三公子未曾发科,又你家老爷变故,故耽搁起了。今三公子已登第为翰林侍讲,钦赐还乡,他今不忘旧好,特央我来与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爷择日要来行聘,你可禀知你家小姐,好临期预备。”家人闻言,走入后厅,禀知小姐。复出来说道:“家小姐说先老爷在日,这段姻事虽是有的,但先老爷弃世,今非昔比,况家小姐又致有疾病,这段姻亲恐不相宜,还求回复为上!”曹先生道:“此事乃商三老爷感你老爷昔日高谊,不忍负心之举。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已知道,情愿寻旧日之好,意在敦伦重义,有什么不宜?”家人又说道:“既是商三老爷如此重义,家小姐怎敢负盟?但还有一说,说先老爷殒后,只存小主一人,今才三岁,虽是小主母所生,实赖小姐抚养,若出嫁与人,则小主无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绝了孟氏一脉,故此不敢应承!”曹先生道:“这话有理,我回去与商太老爷商量,再来回复。”言讫,就回来见商尚书,说知此事。商尚书道:“这也虑得是,除非就亲方为两便。”曹先生道:“就亲最为有理。”因再复孟小姐,孟小姐只得应承。商尚书遂择日行过聘来,绍兴城中闻知此事,皆笑商尚书是个老呆子,一个少年翰林,怕没有标致小姐为亲?却去定一个死学士的瞎小姐为妻,总是过继的儿子,不若自养的亲切,故娶瞎小姐与他!再过几日,柳春荫早已到家,先拜谢了商尚书夫妇收养之恩,又拜请了复姓之罪。然后与春茂弟兄拜见,春茂虽旧时与他做对顽,今见他官居翰苑,只得变转面孔,十分趋奉。商尚书对柳春荫说道:“孟家这头亲事,虽是你不忍负心一段义举,但孟小姐前日说兄弟小,无人看管,不欲嫁出门,我恐他必是为双目不见,到人家有许多不便,故此推托。我想娶了瞽目之妇进门,未免惹人耻笑。乘势许他着你去就样,他方才允了。”柳春荫道:“就亲固好,但孩儿为本生父母复姓,已负大人收养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儿又因藏妇之拙就亲他人之室,不更重为得罪乎?妇人从夫,当论贤愚,岂在好丑!孟学士存日,与孩儿已有盟言,今日孩儿只知娶孟学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耻笑,孩儿自安之!孟小姐若虑兄弟幼小,满月之后,听凭回家料理可也。”商尚书见说有理,就叫曹先生将这话到孟衙来说,孟小姐知是柳春荫之意,便也允了。商尚书就择了吉日做亲。到了吉期,商府亲戚满堂,都要看这瞎女儿怎生拜堂?不多时,鼓乐喧阗,柳春荫身穿翰林大红袍服,骑马亲迎回来。到了厅上,灯灼辉煌,商尚书与夫人并立在厅上,众伴娘才扶着孟小姐拜堂。拜堂毕,伴娘揭起方巾一看,只见:
芙蓉娇面柳双娥,鬓鬓乌云盘一窝。
更有夺人魂魄处,目涵秋水欲横波。
商尚书、商夫人与众亲戚一齐看见他花容月貌,一双俊眼似两点寒星,百分波俏。众人俱大惊大喜,暗说:“新人这等一双好眼,怎传说是个瞽目?”俱踊跃称快。不多时,送入沿房,二人对饮合卺之卮。柳春荫原打算帐娶一个瞽女,到此忽然变做个一双俏眼美人,怎不欢喜?因问道:“夫人双睛无恙,为何人皆传说夫人哭父损明?”孟小姐微微应道:“妾目原未尝损,只因先父在日,与良人有盟,命妾静俟闺中。后以强娶者多,以先父之力,尚能辞拒,今先父见背,只弟甚幼,妾一孤女,如何撑答?静处以思,恐为有力者所算,因假称丧明,这些世情豪贵,果不来问。故妾得以静处闺中,以俟君子之命。”柳春荫听了,称赞道:“夫人不动声色,能消强暴之求,可谓明哲保身矣!但还有一说,我在京时,许多亲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践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负。设或渝盟,夫人又将奈何?”孟小姐道:“先父选婿数年,而独属意良人,盖深知良人君子也,岂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盟者乎?若良人背盟,是世俗之人也,妾虽遭弃,独处终身,不犹愈于世俗之人为偶乎?”柳春荫大喜道:“孟光称千古之贤,未闻有此高论,我非梁鸿,而得迂夫人,真大幸也!”孟小姐道:“良人知妾瞽目而不弃,这段高义当在古人之上,不独使妾甘心巾栉,即先父九泉亦含笑矣!”二人说得投机,彼此相敬。是夜同入鸳帏,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荫就将孟小姐假说丧明之由,对商尚书并众人说了。大家鼓掌称奇,赞叹不已!□□□合郡皆知,称颂柳春荫有情有义,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荫成亲月余因奉旨归葬,不敢久停,将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幼弟。自家拜别商尚书,回贵州营葬。此时朝廷旨意久到,贵州柳府产业,皆清理交还。刘恩先前到家,已暗暗将先老爷并夫人与至亲骸骨俱已收敛。春荫一到家,满城官员皆来迎贺。春荫重新挂孝开吊,将父母安葬。事毕,吩咐刘恩掌管产业,遂进京覆命。后在绍兴商家,直待商尚书谢世,服过三年丧。扶持孟小姐兄弟登了科甲,方与孟夫人回贵州。生了二子,俱继书香,自家官至尚书,扶持刘恩一子中举人。谚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诗曰:
世间冤苦是谁深,痛叙天涯孤子心。
劝我解眉偏有泪,向人开口却无音。
恶言似毒须当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却喜功成仇尽报,芳名留得到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