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首页 > 希望 > 二

李静文微蹙着眉,静默一息,凄凉的说:

“假如真的难产了,这怎么办?”

刘又向他妻瞟一眼,——她只是笑着坐着,没有说一句话。——冷淡地讥笑般说:

“假如真的难产了,那只好另求别爱罢。”

这样,李静文却又跳起来,好似无聊到这时是完全没有了。提高声音说:

“我虽不希望她死,可是她却真的死了,那我未来的爱的幸福,还有偿补的机会罢!爱情底滋味怎么样,我一些没有尝到过;恋爱的滋味,新婚的滋味,我真梦似的将自己底青春送过了。一个完全不识字的她,上字会掉头读作下字的,不,简直掉头也读不出来!使我何等苦痛呢?即如现在,生了孩子也不晓得,不生孩子也不晓得,刘,你看,只要她能够写一个‘生’字,或生字上再写一个‘已’字,幸福就增加不少了!我读读只有‘已生’两个字的一张信纸,也必不如现在这么无聊,这么寂寞。所以她由难产而死了我是不希望的;万一她由难产而死了,刘,你想,那我……”

他没有说完,刘底妻却客客的笑个不住了。这时她问:

“依你怎样呢?李先生,你们男人底心理?”

“依我,”李怡然地说。同时他向壁上瞟了一眼,好像在这壁上他看出他理想的妻底美丽的影子。他就照着这影子,描摹出来地说道:“至少认得几个字,会写流畅的信的。也不要缠过足,穿上一双高跟皮鞋。”

“头发黄不要紧么?”刘妻笑着问。

“给她烫一烫;总之,头发黄是有个数的,我不知道怎样恶运星,恰恰碰着鬼打脸。”

刘妻又问道:“还要怎样呢?李先生。”

“自然和我住在一道。我底收入是可以供给一个爱妻过活的,只要她不浪费,不买钻石戒指,不买金链条,其余,做件绸的粉红色的衣服,都可以;那穿起来,我们同到影戏院去看看影戏,也使得别人眩眼,我也分沾着光辉的。”

“但是看了影戏回来,她却对你发起脾气来,你怎么样?”同时她向她默笑的丈夫看一眼,“我是常常和他看了影戏回来要闹的。”

“刘?闹?你们要闹?”他惊骇地问刘,“我假如有象你这样的夫人,是会跪下去求她笑起来的。”

这样,三人统统大笑了。

“那么,”刘说,“你祷告罢,祷告你底夫人已经难产死去了。”

“这也不忍。不过她真的死了,我也不悲伤的,她太给我不满意了。”

“你们男人底心理,我现在懂得了。”刘妻转过头说。

“你不要说这样话,”他起劲地,“假如我底妻是和你姊妹,那我一定会和她同死的!同生同死!”

刘妻微笑了:“奴婢一般地侍奉她么?”

“上帝一般的侍奉她。”李静文应声说。

“那做你底夫人真有幸福。”

“不过描写在天国中!刘,你以为是么?虽则人间也存在着的;有时跑马路,洋车上,汽车上,见到不少的天仙似的姑娘,——活泼,妩媚,动人,妖艳,轻盈的微笑,迷魂的眼色,可是谁底妻呢?谁底幸福与谁底极乐园?我,我,一个结过旧式的女子的婚底人,妻又是小脚而不识字的,简直不能同她在街上玩,真悲伤,一想到这里,……刘,你为什么不响呢?你笑什么?”

李静文竟唠唠叨叨地说了。这时,刘答:

“此后你不悲伤了,希望来了。”

“还有什么希望。”他仰睡在摇椅上,摇着,叹息的。刘说:

“因为你不满意的人上帝带她回去了,在这次的难产,一定的。”

他继续着摇,同时向刘底妻看一眼,叫道:

“梦,梦。”

“你写封信去间接的打听一下罢,假如真的起变故,可以积极进行以后底。”

同时刘妻说:

“假如真的起变故,你一滴泪也不流么?”

“流泪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和她生着孩子呢?”

三人底目光互相关照了一下。

“谁知道,问造化去罢。”

刘妻又笑说:

“所以做你底夫人真冤枉!”

“同时我也冤枉了,你们女人总是帮着女人说话的。”

“因此,”刘笑说,“男人还是帮着男人,我劝你赶紧祷告罢。祷告你旧的夫人难产死了,希望在你新的来,走近你,偎近你,洗雪你底冤枉。”

“完了完了,不说空话了,”同时他向门外望了一望,似有他新的美丽姑娘进来一般,但门外底阴影仍留住他底眼光,“我要回去了,写封信,切实去问个明白。”

他站起来,虽则刘和刘底妻再三要他再坐一息,再谈一息,而他终于开步走了。

路相隔是近的,可是他思想却奔跑的很远很远。他一回愁着,一回又笑了;一回追想起旧式婚姻的憎恨,一回又演现出新的夫人底美艳了;生活的单调,幸福的失落,他轻轻叹息说:“希望,希望,转机就在这一着了。”同时他跨进寓里他自己底房门,向桌上一看,红色的长方的信,箭一般射入他眼内,他急忙拿起一看,不错的!是家书,他父亲底亲笔!他急忙拿剪裁了封口,一边心里想愿——在这封信内所封藏着的:

“汝妻不幸,一产病故!”

唉,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底心境和急促!他抽出信纸来,目光如电闪似地读;

“吾儿静文:三月前汝妻安然养下一子,肥白可爱……”

“唉!”他极乐地叹息了,又极悲地笑起了。他不愿读下去了,捻着这封信,卧倒在床上,自语的,空虚而失望。

“算了算了,恋爱,幸福,美丽,梦想,一切完了!”

1929年6月21日夜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