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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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爬起来,儿子们又在那里窃窃地议论着。王伯伯有心不睬他们,独自儿掉头望望外面:

外面仍旧同昨天一样。

“该不会来了吧!”

他想。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他打算自家儿进城去探听探听消息。

叫媳妇给他拿出来一个篮子,孙儿便向他围着:

“公公啦,给我买个菩萨。”

“给我买五个粑粑!”

“好啊!”

漫声地答应着,又斜瞅了儿子们一眼。走出来,心里老大不高兴。

到了摆渡亭。渡船上的客人今朝特别多;有些还背着行李,慌慌张张地,象逃难一样。

王伯伯的心里又怔了一下:

“怎么!逃难吗?”

可是,他不敢向同船的人问。他怕他们回答他的是:——那班人还会来。

闷着,渡过了小新河,上了岸。突然地,又有一大堆人摆在他的面前,拦住着出路,只剩了一条小小的口儿给往来的人们过身。而且每人的身上都须搜查一遍。在人们的旁边:木头,铅丝钮钮,铁铲,锄锹;锥着,钉着,挖着!还有背着长枪的兵啦。

什么玩意儿?王伯伯不懂。

他想问。可是,他不认识人。渡客们又都从小口儿钻过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瞧着:看看铅丝儿钮在木头上,沿着河边,很长很长的一线,不知道拖延到什么地方去了。靠铅丝的里面,还正挖着一条很深很深的沟。

这是干什么的呢?

王伯伯今年五十五岁了,他可从没有看见过这玩意儿。他想再开口问一问,嘴巴边刚颤了一颤,忽然地:

“滚开!”

一个背枪的兵士恶意地向他挥了一挥手。他只好很小心地退了一步。

“再滚开些!”

再退一步下来。王伯伯的心儿忍不住跳起来了。他掉头向两边望了一望,在那一群挖泥的兵士里,他发现了一个熟人:张得胜,是从前做过他的邻合的一个小家伙。

他喜极了,他连忙叫道:

得胜哥!你们这些东西钉着做什么用啊?”

“谁呀?”张得胜抬头看着。“啊!王伯伯!这是电网呀!”

“电网?”

王伯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个怪名儿。他进一步地问着:

“做什么用的呀,得哥?”

“拦匪兵的。上面有电,一触着,就升天。”

“啊!那条沟沟呢?”

“躲着,放枪哪!”

糟糕!王伯伯的心里真的急起来了。他想:照这个样子看来,上次围城的那班人又到了南陵市的话儿,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了。他心里急的一阵阵地跳着。可是,他不能不镇静下来,因为他还要问:

“得哥,你们的枪口儿对哪边放呢?”

“对河,电网外啦!因为匪兵都是由那边来的。”

两边的兵士都笑着,看看这老头儿怪好玩的。可是,王伯伯的心儿乱了,因为他估计着:自家的屋子正在对河的电网外边,正挡着炮子儿的路道。他再急急地问:

“得哥!那,那,那边,我们的几间小屋子该不要紧吧!”

“你老人家那间屋吗?正当冲呀!”

王伯伯的腿儿渐渐地发抖了。得胜哥连忙接着说:

“伯伯,你老人家还得赶快回去搬东西呀!那班人说不定今天就要到的。”

王伯伯的腿儿越发象棉花絮似地拖不动了。他火速地回转身来,爬着,跌着,昏昏沉沉地渡过了小新河。刚爬上自家边的河岸,他便发疯似地叫了起来:

“不得了呀!我们都围在电网外呀!炮子儿对着冲呀!”

家中,儿子们又一个都看不见,野猫似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急的满屋子乱窜。叫着媳妇,又喊了孙儿。猪,牛,猫,狗,家具,锄,锹,风车子,……每一样东西他都摸到了。他却始终想不出一点儿办法,他不知道应该先搬哪一件东西的好。

媳妇孙儿们都朝着他怔着!

习惯地,他又想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他知道:到了紧急关口,唯有神明能够救他,能够保佑他渡过一切的灾难。他连忙跑到神龛上拿下一只大木鱼来,下死劲地敲着: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

停停。

儿子们都回来了,他恨得跳了起来:

“你们这两个东西,你们收尸!你们收到哪里去了?现在,现在,……我们都围在电网外面,炮子儿冲啦!”

儿子们仍旧是那么冷然地,全不把他的话儿放在心上:

“爹爹啊!这儿实在不能再挨了。还是跟我们走吧!到那班人那儿一起去。新河镇上的人,大半都是这么办。挨在这儿终究是没用的。家财什物反正什么都保不牢了。”

“放狗屁!”

王伯伯又和儿子们闹了起来。他觉得儿子们全变坏了,都象吃了迷魂汤似的,全没有些儿准定。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那样胡闹。他要他们尽全力来帮他保家。连媳妇、孙儿们都不许走。要死,大家得死在一道。

可是,儿子们终究不能安心地听信王伯伯的教言,带着媳妇和孙儿们跑出去了,同附近,同新河镇的一群年轻人混在一道。

王伯伯气得要哭起来了。不过,他又觉得有几分安了心。这些不孝的东西走开也好,因为不走也仍旧是没有办法的,挨在这儿说不定都要遭危险。他自己虽然痛恨那班人,不甘心儿子们跟那班人一道,但是,王伯伯疼孙儿,假如能够好好地保住着他的两个孙儿无恙,他也是非常安心的。反正。儿子们的心都死了。

“去吗?畜生!你们要自家小心些啊!”

这是他最后的吩咐。老远地望着儿孙们的背影,心儿就象刀割一般。跨进门来,连忙将头门关上。他独自儿死心塌地地坐在堂屋中,在安排着怎样地来保守自家的门庭牲畜。

他重新地决定着:他无论如何不能走,炮子儿多少总有些眼睛的。并且,他家中还有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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