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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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翼不利的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弟兄们的耳鼓里。军心立刻便感惶惶的不安。

“什么事情呀?”

“大约是左右两方都打了败仗吧!”

“轻声些啊!王老五。刚才传令兵告诉我:第一团还全部给俘虏了去哩!”

“糟啦!”

在安营的时候,弟兄们都把消息儿轻声细语地到处传递。好些的心房,都给听得频频地跳动。

“也俘虏了些那边的人吗?”

“不多,听说只有二十几。另外还有十来个自己的逃兵。”

“这是怎么弄的啦!”

之后,便有第二团的一排人,押解着三四十个俘虏逃兵到这边儿来了,营长吩咐着都给关在那些牛羊叛兵一道。因为离旅团部都太远了,恐怕夜晚中途出乱子。

关牛羊和叛兵的是一座破旧的庙宇,离小山约莫有五六百米达。双方将逃兵俘虏都交接清楚之后,太阳还正在衔山。

夜,是乌黑无光的。星星都给掩饰在黑云里面,……弟兄们发出了疲倦的的鼾声。

这时,在离破庙前二百米达的步哨线上,赵得胜他正持着枪儿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他的五脏中,象不知道有一件什么东西给人家咬去了一块,那样创痛的使他浑身都感到凄惶,战栗!……渐渐地,全部都失掉了主持!他把一切的事件,统统收集了到他自己的印象里面来,象翻腾着的车轮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脑际里旋转:

“三年来当兵的苦况,每次的作战,行军,……豪直的王班长,亲昵的李海三,长假,老百姓,牵牛的老头儿,父亲,母亲,妻子,欺人仗势的民团!……”

什么事情都齐集着,都象有一道电流通过在他自己的上下全身,酸痛得木鸡似的,使他一动都不能动了。他再忍心地把白天的事件逐一地回想着,他的身心战动得快要晕倒了下来:

“那么些个老百姓啊!还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子,班长,牵牛的老头儿,官长们的曲尺——砰!……”

天哪!赵得胜他怎么不心慌呢?尤其是那一个牵牛的老头儿。那一束花白胡子,那一阵捣蒜似的叩头的哀告!……他,他只要一回想到,他就得发疯啊!

“是的!是的!”他意识着,“我现在是做了强盗了啦!同,同民团,同自己的仇人……天啊!”

父亲临终时候的惨状,又突然地显现在他的前面了:

“伢子啊!你,你应当记着!爹,爹的命苦啦!你,你,你应当争,争些气!……”

民团的鞭挞,老板的恶声,父亲的捣蒜似的响头,牛的咆哮!……啊啊!

“我的爹呀!”

他突然地放声地大叫了一句,眼泪象串珠似地滚将下来,他懊丧得想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毁灭掉。他已经压根儿明白过来了。三四年来,自家不但没有替父亲报过仇,而且还一天不如一天地走上了强盗的路道了,同民团,同老板们的凶恶长工们一样!……今天,山谷中的那一个老头子,那一条牛,砰!……天哪!

“怎么办呢?……我,我!……”

“妈病,妈写信来叫我回去。班长,班长不许我开小差!……”

他忽然地又想到了班长了:绑着,王志斌还是乱叫乱骂,李海三的右手血淋淋地穿了一个大窟窿,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惊悸!

“我真不能再在这儿久停了啊!明,明天,说不定我也得同他们一样。绑着,停停一定得押到后方去杀头啦!”

他瞧瞧两百米达外的那座古庙。

“怎么办呢?我,我还是开小差比较稳当些吧!……”

他象得到了很大决定似的。他望望四面全是黑漆般的没有一个人,他的胆象壮了许多了。他轻轻将枪身放下,又将子弹带儿解下来,干粮袋、水壶,……紧紧地都放在一道。

“就是这样走吧!”

他轻身地举着步子准备向黑暗的世界里奔逃。刚刚还只走得三五步,猛的又有一件事情象炸药似地轰进了他的心房。他又连忙退回上来了。

“逃?也逃不得!四面全有兵营,这样长远的旷野里,一下不小心给捉了回来,嘿!也,也得和第二团押回来的那些逃兵一样,明儿,也,也一定枪毙啦!……”

他一浑身冷汗!况且,他知道,纵逃了回去,也不见得会有办法的。他又将枪械背握起来,痴痴地站住了。他可老想不出来一条良好的路道。惊慌,惨痛,焦灼,……各种感慨的因子,一齐都麕集在他的破碎的心中!……

他抬头望望天,天上的乌云重层地飞着,星星给掩藏得干干净净了。他望望四围,四围黑得那样怕人的,使他不敢多望。

“怎么办啦?”

他将眼睛牢牢地闭着,他想静心地能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旷野中象快要沉没了一样。

“我,呜,呜,呜!……大姐儿呀!……呜!

“呜呜!妈啦!……”

微风将一阵凄切的呜咽声送进到他的耳鼓中来,他的心中又惊疑了一下!

“怎么的?”

他再静着心儿听过去,那声音轻轻地,悲悲切切地随着微风儿吹过来,象柔丝似地将他的全身都缚住了。渐渐地,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来气。

他狠心地用手将两只耳朵复住,准备不再往下听。可是,莫明其妙地,他的眼睛也忽然会作起怪来了。无论是张开或闭着,他总会看见他的面前躺卧着无数具浑身血迹的死尸:里面有他的父亲,老百姓,妇人,孩子,牵牛的老头儿,王李班长,俘虏,逃兵……他惊惶得手忙脚乱,他猛的一下跳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世界呀!”

他叫着。他这才象完全真正地明白过来了,往日王李班长所对他说的那许多话儿句句都象是真的了,句句都象是确切的事实了。非那么着那么着决没有办法啊!这世界全是吃人的!他这才完全真正地明白了。

他象获得宝贝似的,浑身都轻快。可是:——

“怎么办呢?”

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枪。他意识了他原祗有一个人呀!怎么办呢?他再抬头望望那座古庙,他连自己都不觉得要笑了起来:

“难怪人家都叫我做小憨子啦!我为什么真有这样笨呢?”

他于是轻轻地向那座古庙儿跑了过来,他中途计划了一个对付那些卫兵们的办法。

“口令?”

“安!”

“你跑来做什么呀,赵得胜?”

“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吗?……赶快去,连长在我的步哨线上有要紧的话儿叫你们。”

“查哨?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

“你们一去就明白的。这儿他叫你们暂交给我替你们代守一下!”

四个都半信半疑地跑了过去。赵得胜看见他们去远了,喜的连忙钻进古庙中来:

“王班长!”

“谁呀?”

“是我,赵得胜!”

“你来了吗?”

“是!不要做声呀!”

喳!

他一刀将王大炮绑手的绳儿割断了。接着又:喳!喳!……

李海三便轻轻地问了赵得胜一声:

“怎么的?外面的卫兵呢?”

“不要响!他们给我骗去了马上就要来的。你们都必须轻声地跟在我的后面,准备着,只等他们一回来,你们就一齐扑上去!

“好的!”

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远远的有四个人跑来了。

“口令?”

“安!”那边跑近来接着说:“赵得胜,连长不见啦!”

“连长到这儿来了。”

四个连忙跑拢了,不提防黑暗中的人猛扑了出来,将四个人的脖子都掐住了!

“愿死愿活?”

“王班长,我们都愿,愿,……”四个缴了枪的服从了。

“好!”李海三说,“大家都把枪拿好!小赵,还是你走头,分程去扑那两个枪前哨。”

“唔!

叛兵、俘虏,几十个人,都轻悄地蠕动着。象狗儿似的,伏在地下,慢慢地,随着动摇了的夜哨线向着那座大营的“枪前哨”扑来。

夜色,深沉的,严肃的,象静待着一个火山的爆裂!

1933年除夕前五日,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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