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上毕竟浮起了几片白云,旷野不时还有些微微的南风吹动,天气好象是比较阴凉得多多了。
弟兄们都透回了几口闷气,重新地放开着大步,奔逐着这无止境的征程。
旷野里简直越走越荒凉得不成世界啊!渐渐地,连一座不大十分完整的芦苇屋子都看不到了。只有路畔的树杈上,还可以见到许多用白灰写上的惊心动魄的字句。
“操他的爹爹,说得那样有劲啊!”
弟兄们又都自由地谈笑着,有些看到那些白灰字句儿,象不相信似地骂。
“也说不定呢。”又有带着怀疑的口吻的人。
王大炮同李海三都沉默着,好象是在冥想那字句中的味儿似的。赵得胜老是哭丧脸地不说一句话。
队伍又迅速地前进了十来个村湾。
远远地有一座小山耸立!
在前面,尖兵连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象是发现了目标似的。于是,后面的队伍也跟着急速了。
传令兵往往来来地奔驰着,喘息不停的。光景是遇着了敌人吧,弟兄们的心头都紧了一下!
王大炮兴高采烈地朝李海三问:
“老李!是不是遇着了敌人啦?”
老李没有答他。
走,快,突然地,在离那小山不到一千米达距离的时候:——
砰!
尖兵连中响了一枪。弟兄们的心中,立时感受着一层巨大的压迫。特别是赵得胜,这一下枪声几乎把他的灵魂都骇到半天云中去了,他勉强地镇静着,定神地朝前面望了一眼。
砰!砰砰!哒吼!
尖兵连和第一连已经向左右配备着散开了。目标好象就是在前面那座小山上。但是,前面的枪声都是那样乱而迟缓的,并不象是遇见了敌人呀!目标,那座小山上也没有见有敌人的回击。
随即,营长又命令着第三连也跟着散开上来。
大家都怀着鬼胎呢,胡里胡涂的。散开后,却将枪膛牢牢地握住,有的预先就把保险机拨开了,静听官长们的命令下来。
“枪口朝天!”官长们象开玩笑似地叫着!
“怎么?……”弟兄们大半都坠入到雾里云中了。“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妈妈!”
大家又都小心地注视着前面。轻轻地将枪膛擎起,各自照命令放射着凌乱的朝天枪。向那座小山象包围似的,频频地逼近去!
砰砰!哒吼!卜卜卜!……
渐渐离小山不到二百米达了,号兵竟又莫明其妙地吹起冲锋号来:
帝大丹,帝大丹!帝……
“杀!”
弟兄们莫明其妙地跟着喊“杀!”一股劲三四连人都到了小山的底下。
山上并没有一个敌人。
大家越弄越莫明其妙了。营长骑着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白郎林手枪擎得高高的,象督战的神气。
于是,弟兄们又都赶着冲到了小山的顶上。
“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呀?妈的!”大家都定神地朝小山底下一望,那下面:——
天哪!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一片狂阔的海,——人的海!都给挤在这山下的一条谷子口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大群,一大群!……有的还牵着牛,拉着羊,有的肩着破碎不堪的行囊、锅灶,……哭娘呼爷地在乱窜乱跑,一面举着仓皇骇急的目光,不住地朝小山上面打望着。
“是老百姓吗?这样多呀!”大家都奇怪起来。
接着又是一个冲锋,三四连人都冲到了小山的下面。
老百姓们象翻腾着的大海中的波浪,不顾性命地向谷子的外面奔逃。孩子,妇人,老年的,大半都给倒翻在地下,哭声庞杂的,纷纷乱乱的,震惊了天地。
“围上去!围上去呀!统统给搜查一遍,这些人里面一定还匿藏着有‘匪党’!”
营长的命令,由连长排长们复诵下来。弟兄们只得遵着将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老百姓们越发象杀猪般地号叫着。
“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王大炮的浑身象掉在冰窖里,他险些儿叫骂了出来。
“搜查!搜查!”
班长们都对弟兄们吩咐着。王大炮他可痴住了。李海三朝着他做着许多手势儿他全没看见。
老百姓都一齐凄切地,哀告地哭嚷起来。
“这,这,老总爷!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呀!”
拍!——
“解开,我操你的妈妈!”不肯解开的脸上吃了一个巴掌。
“老总爷,这,这是我的性命呀!做,做好事!”
拍!——做好事的又是一个耳光。
“哎哟!我的大姐儿呀!”
“我的妈呀!”
营长的勤务兵,在人丛中拖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飞跑着。
“老总爷呀!牛,牛,你老人家有什么用处呢?修,修,修修好啊!……”
“放手!老猪!”
拍!砰!通!
人家的哭声和哀告声,自己的巴掌声和枪托声,混乱地凑成了一曲凄凉悲痛的音乐。
王大炮的眼睛瞪得有牯牛那么大,他吩咐自己全班的弟兄们一动也不许动地站着。他的心火一阵阵蓬勃上来了,他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跳起三四尺高地朝官兵们大叫大骂着:
“抢!强盗,我操你们的八百代祖宗!”
李海三的心中一急:——“完了!这性急的草包!”他想用手来将王大炮的嘴巴扪住,可是被王大炮一交摔倒了!他再翻身立起来时,王大炮已经单身举枪向连营长们扑了过去!
“你们这些强盗!我操你们的——”
卜通!砰!——
第三排的梁排长赶上来拦前一脚,将王大炮绊倒在地下,王大炮的一枪便打在泥土上。
“报告营长!”梁排长一脚踏着王大炮的背心,“他,他惑乱军心,反抗命令!”
“他叫什么名字?”营长发战地叫。
“三连一班班长王志斌!”
“绑起来!”
李海三已经急得没有主张了。他举起枪来大声呼叫着:
“弟兄们,老百姓们!我们都没有活命了!我们的班长已经被——”
砰!
李副班长的右手同枪身突然地向下面垂落着,连长的小曲尺还在冒烟。
“绑起来!”
赵得胜和其他的弟兄们都亡魂失魄了,他们望望自己被绑着的两个班长,又望望满山满谷的老百姓,他们可不知道怎样着才是路儿。
随即,连排长们又举起枪来,复诵着营长的命令:
“将乱民们统统驱逐到谷子的外面去。谁敢反抗命令,惑乱军心:——格杀勿论!”
弟兄们都相对着瞪瞪眼,无可奈何地只得横下心来将老百姓们乱驱乱赶。
“我家大姐儿呀!”
“牛啦!我的命啦!”
“妈呀!……”
妇人,老头子和孩子们大半都不肯走动,哭闹喧天的,赖在地下打着磨旋儿。他们宁肯吃着老总爷的巴掌和枪托,宁肯永远倒在这谷子里不爬起来,他们死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女儿、牲畜、妈妈,……他们纠缠着老总们的腿子和牲畜的辔绳,拚死拚活地挣扎着。……
“赵得胜!你跑去将那个老头子的牯牛夺下来呀!”排长看见赵得胜的面前还有一个牵牛的老头儿在跑。
赵得胜一吓,他慌慌忙忙地只好硬着心肠赶上去,将那个老头儿的牛辔绳夺下来。那个老头儿便卜通一声地朝他跪了下去:
“老总爷爷呀!这一条瘦牛,放,放了我吧!……”
“牵来呀!赵得胜!“
排长还在赵得胜的后面呼叫着,赵得胜没魂灵地轻轻地将那条牛辔绳一紧,那个老头儿的头就象捣蒜似地磕将下来。
“老总爷爷啊!修修好呀!”
赵得胜急得没有办法了,他将枪托举了起来,看定着那个老头儿,准备想对他猛击一下!——可是,忽然,他的眼睛一黑,——两支手象触了电般地垂下来,枪险些儿掉在地下。
他的眼泪暴雨般地流落着,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头儿,连忙趁这机会牵着牛爬起来就跑。
砰!——
“什么事情,赵得胜?”
排长一面放着枪将那个牵牛的老头儿打倒了,一面跑上来追问赵得胜。
“报告排长,”赵得胜一急:“我,我的眼睛给中一抓沙!”
“没用的东西,滚!赶快将这条牛牵到道边大伙儿中间去!”
接着,四面又响了好几下枪声,不肯放手自己的女儿、牲畜的,统统给打翻在地下。其余的便象潮水似地向谷子外面飞跑着:
“妈呀!……天啦!……大姐儿呀!……”
赵得胜牵着牛儿一面走一面回头来望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老头子,他的心房象给乱刀砍了千百下。他再朝两边张望着:那逃难的老百姓,……那被绑着的班长们,……他的浑身就象炸了似的,灵魂儿给飞到海角天涯去了。
山谷中立时肃清得干干净净。百姓们的哭声也离的远了。营长才得意得象打了胜仗似地传下命令去:
“着第一连守住这山北的一条谷子口。二三连押解着俘虏们随营部退驻到山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