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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要请你尝尝一种“美味”的死法!

读者或许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笔者可以这样回答:“看样子,似乎我们这位闻人先生,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已鼓动他的赛跑的长腿,用了最高的速率,到达了‘马拉松长跑’的终点了!”

此时,那位医师先生,他和这位生命赛跑的锦标者,坐得最为接近。论理,他看到了这种赛跑的惊人速度,应当表示一点惊诧——至少是讶异——但是,他并不,甚至,他的钢制似的颜面神经,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忽的变动;那样子,好像他在五十年前,早已知道了这么一回事。

他真从容哪!

你看,他把手内那支残烟,郑重地熄灭了火,吝惜似的把它收藏进了他的精美的烟盒——这明明表示:在他眼内,看得身旁这位闻人的价值,还远不及他手中半支残烟那样的可贵!

收起了纸烟,连着,他轻捷地跳起身子来,走到那扇室门前,验看了一下那个栓子,是否拴得好?

最后,他方回身走到那位和平而又忍耐的闻人的身前,俯下身子,在这闻人的额上,亲密地抚摸了一下子。他又拨开这位闻人生前瞧不起人的高贵的眼皮,约略看了看。旋转身子,他一脚踢到了那支横在地毯上的手杖,他从容捡起,把它安放到它旧主人的身前。然后回过头来,向着刚触过电流似的那双男女,恬静地说:“呵呵!米虫钻进饭锅,煮熟了!”

只见那双男女,活像一对冰块雕成的塑像!睁圆了眼,声息全无!

那女人好像一个跌重了的孩子,好半晌,她方始透过一口气来。只见她很慌骤——而又很迟疑地,预备抢到她这最亲爱的杀父仇人的身前去,细看一个究竟。但她这热心的行动,是被那个仁慈的医师挡住了。只听医师说道:“这是并没有什么参观的价值的。这种讨厌的东西,近年来,马路上多得很哪。”

“哦!他……他……他死了吗?”这女人的舌尖跳着舞,发出“悲婀娜”上弹出来般的音调。她好像方始省悟似的那样说。

“嗯!他好像……”医师说道:“他好像并不活着了。”

呵!女人的心理,正是一种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三分钟前,那位闻人,在这女人的眼光里,还是一个所谓“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可是,仅仅隔了三分钟后,至少,她已并不再把他当做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因之,她的还没有干燥的眼圈,忽又微微泛上了一丝红色的潮润。她悚惧地,抬起了她一种矛盾的痛苦的眼色,先向对方那只寂寞的椅子里,偷觑了一眼,她再望望那扇门,随后,她回眼死盯着小邱,责问似的颤抖着说:“你——你——你——”

她分明想说:“你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现在怎么好呢?”

“不必慌!这里暂时还不会有人闯进来,一切有我哩。”医师也望望那扇门,用镇静的语声安慰似的这样说。

这医师的代答,使那遭受了天打似的青年,得到了一个召回灵魂的机会。他看到那女人的责问的眼光,用一种带哭的调子,非常费力地说道:“啊!佩——啊!师母!我没——没有……没有呀——”

他的喉头,好像已布下了一道封锁线;而舌尖上,也似乎张有一重不易通过的铁丝网。

医师举眼向这失魂似的可怜的青年看看,眼角露着怜悯。他又回眸,望望那个怒目狰狞的死尸。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起头来,发出了一种怪鸱夜鸣似的扬声大笑。

这笑声把对方的一双男女,推进了重重大雾之中。

只见这医师走上前来,拍拍小邱的肩膀,好像父亲抚慰着一个被责过的孩子。

“好兄弟!你别急!”他说:“我知道你没有——你没有偷过夏医师的毒药;你也没有把什么东西,放进那杯牛奶;换句话说:夏医师根本不曾失落过什么马钱子或马后子精;这就是说:你也根本不曾毒死你的老师!”

略停一停,他再坚决地补充道:“是的,我必须承认,即刻我所说的话,那完全是玩笑,请你们不必介意。”

“玩笑?!”小邱的声音带着颤,他完全迷糊住了。

“啊!你说,他没有毒死他吗?他——他没有毒死他!这——这是真的吗?”那女人抢上前来,急急地这样说。惊悸的眼角中,夹着一种快慰的希望;但她的语气,明明透出不信。

“我何必骗你呢?”医师恳切而坚决地说。

“咦!那么,他怎样会——会死的呢?”女人望着那个僵硬的东西,悸恐而又怀疑。

“我在实行我的一种试验……”医师似乎关心着他半支未吸完的烟,他又缓缓掏摸他的纸烟盒。他继续说:“如果你们的肚子还不饿,可要听听我的试验的方法?”

小邱愈听愈模糊。

那焦悚的女人,愈听愈不懂。

只见这医师,又像招待来宾那样,在向他们摆着手:“请你们暂坐片刻,好不好?”

这一双男女,分明早已感到了这位神奇人物的不好说话。他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客气的命令。

坐虽坐下了,却像坐到了一个烧红的炉子上。他们的精神,已全部被那死尸所吸住;每一秒钟,都在增加着焦悚。他们似乎感到他们的手足,全部成了多余,而有无处安放或遣散之苦。

“我劝你们二位——”医师自己坐下,喷出了几个恬静的圆圈,他说:“应该把你们的目光,扩放得大些,愈大愈好;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看得小些,越小越好;你们不妨把它看作一个死苍蝇!能够这样看法,于摄生方面,必定有些益处的。”

医师的话,虽然说得像半寸灯草那样轻飘。可是,陈列在眼前的死尸,毕竟是一个庞大刺眼的死尸哪!它决不能因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而真的变成一枚死苍蝇。因之,他说的话,仍不能影响这一双男女的刺促不宁的神态。

他向他们看看,似乎有点不耐。于是,他沉下脸来,用一种严肃的调子说:“的确!你们应该仿效一下死者生前的人生哲学!喂!你们想:十二年前,他眼看人家,活活被挖出了心肝,他并没有皱皱眉!这是发财人的必要的镇静态度哪!你们不能学学吗?”

这最后几句话,似乎产生一点小小的效果了。只见,一缕凄楚的暗影,迅速地又浮上了这女人的惨白的两靥。她果然把注意那死尸的眼光,怨愤地收回,而凝视到了她的那些刨过泥土的指甲上。

再看那个青年,一听这话,他似乎已想到了死者生前的阴险残忍。只见他勃然作色,好像他的胆力,一时已壮健了许多。

医师向他们笑笑说:“那很好,就请你们静听我的新闻吧。——

“在外国地方,有一个很著名的心理学专家——”他吸了一口烟,抖动着他的交叠起的脚尖,开场这样说起。

哈!真可佩服!在眼前这种局势中,他居然有这闲情,演讲什么新闻!而且,一个外国地方的心理学家,于眼前的事,会有什么联系呢?

那双男女,焦悚地看着那扇门,又焦悚地看着他。他们感到肠子有点发痒。只听他又悠然说下去道:“那个心理学家,告诉人家:他能不用刀,不用枪,不用一切杀人的东西,而能凭一种神奇的方法,送人回家,取得‘总休息’。——

“一次,他向刑事当局,要求得一名将被处决的死囚,实行他的试验。他向那个死囚,幽默地说:‘吃饭’与‘死’,是人生的两大问题:吃饭,应当选择可口的菜;死,当然也该选择‘可口’的方法。上缢架是苦味的;坐电椅,滋味也太辣;所以现在,我要请你尝尝一种‘美味’的死法。——

“他——这心理学家——把一方布,扎住了这死囚的两眼。然后,把这死囚牵引到一个自来水的龙头边去,说道:‘我要割断你的脉息,放尽你的血液,使你死得毫无痛苦。’说时,他用一柄小刀,在这死囚的脉窠上,用力割了一阵——你们记着,他用的是刀背——随后,他把自来水的龙头,开放了一线,使它发出滴滴答答的声息。他向这死囚说:‘你的脉息,已经割断了!听到没有?你的血,正在流出来!是不是毫无痛苦?现在,你全身的血,流掉十分之三了!啊!十分之五了!十分之七了!啊!还剩二成了!一成,半成了!啊!差不多——呀!完了!现在你立刻就要死了!你看,毫无痛苦,是不是?’——

“这心理学家一连说了三句毫无痛苦,只见那个死囚的头,渐渐低沉了下去。当他把死囚脸上那方遮眼的布拿下来时,只见这死囚果然毫无痛苦地,上升了天国!”

医师滔滔然,一口气说完了他这新闻。他忽又扬声大笑,一面解释着道:“这新闻的性质,似乎有点荒谬,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我因为不相信这话,所以亲自要试试。感谢我们这位王先生,他真慷慨,给了我这样一个增进学问的试验的机会!”

那青年听出了神,直到听完,他瞪着眼,似乎依旧有点迷惘。但,他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只听他哦的一声喊出来道:“啊!你仿效了那个心理学家的办法!你——”

“不错,我的话,和那心理学家告诉死囚的话,原是大同小异的。”医师微笑着接口。

青年期期地道:“他——他是被你吓死的!”

医师又点点头:“正是,吓死了他,解救了你们。”

“解救了我们?但,但是,你——你已害了我们咧。”青年的紧张的眼光,不期而然,又飘到那个死尸身上去。

“害了你们吗?我要提醒你们,请你们记着:夏医师说过,死者本来害着极厉害的心脏病,而且我,我也是一个医师,我有我的舌子哪。”医师站起来,把他第十枚的烟尾,轻轻抛进痰盂。他用抚慰似的声吻,补充说:“我请你们‘节哀顺变’,先放开胃口,吃毕一顿过时的午饭。然后提起精神来,准备料理盛大的丧事。——”

他又掉转视线,向这新出品的孀妇说:“喂!王夫人。啊!不!暂时我应称你为况小姐——我希望不久,我能称你为蜜雪丝邱,——啊!况小姐,在热闹的孝堂里面,我预先祝福你们二位,能合饮一杯法国式的咖啡!”

那女人的惨白的脸,变成绯红。她已不暇流盼那个死尸。她只下意识地,低头整理她的衣纽。

小邱抑制着怒气,期期然说道:“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也要请你记着:这——这是人命呀!”

“人命?!”医师猛然回过头来说:“在眼前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最轻贱的,就是这两个字!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吧!有我哩!”

说到“有我”,他并不指着他的鼻子,却是指着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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