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了轨道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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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省城回来后半年间,虽然在上英文数学的课,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贯注于国文之上,这也是我自己愿意的,因为想考学校求出路,唯有国文是一种利器。在这半年间,每星期的作文都要另抄一篇回来给父亲改削。我一方面努力造句,一方面读史,——读脚批通鉴。父亲说,我的作文差不多是白话化了,没有半点书简气。最大缺点是段落不明,脉络不清,而又不能运用成话。于是父亲一面叫我读魏家三字的文章,因为可以由是多记忆些有益的成话,一面把明清两代有名的八股文选出来讲给我听,使我明白要切题作文,及分段叙述的方法。他说分段叙述的方法中,又以正反合的方法为最得体,这真是和Hegel的正反合的方法不谋而合了。父亲的意思,以后作文至少要以下列的分段为标准。

第一:冒头写几句映射本题的空文句。

第二:述叙本题的事实。

第三:从正面讨论。

第四:从反面讨论。

第五:作一个结论。

第六:作余波唱叹几句,最好用骈文。

父亲又说这就是中国的修词学,起,承,转,结。第一段是起,第二段是承,第三第四段是转,第五段是结。第六段可有可无,写得不好时,宁可从略。作文之道,至为容易。他骂我何以读了十余年书,还尽是写出那些不通的文章来。他又说,能够照这样的方法写文章,一定考得上省城的学校了。

父亲的六段论法并不是抄袭Hegel或Marx的辩证法,仍然是中国的起承转结的老方法,和欧西的文章法(修辞)也没有两样。即:

(1)绪言(Proem) ………………………起

(2)述叙(Narrative) …………………承

(3)论证(Arguments) …………………转

(4)补说(Subsidiary remarks) ……………转

(5)结论(Peroration) ……………………结

父亲又把我作的那篇失败了的“萧何入关先收图籍论”为例,解释六段作文法给我听。父亲给我先做了一个冒头,是:

“九州之大,无图不能稽也,万民之众,无籍不能治也。治地固难,治民尤难,故……”

这是第一段。第二段要述史实,即述秦如何之失政,汉高祖如何之能用人,第三段当论能得图籍之利益,并论萧何之事能见及此。第四段从反面论证,即假如无萧何其人,则如何如何。第五段作一结论。父亲再选了许多八股文来作例证。读后,真觉得是声调铿然,我也感着兴趣了,因尽弃英文数学于不顾,而拚命地读起八股来了。我的国文程度也果然日新月异,居然看得出其他堂兄弟所作的文章之无条理了。

一年容易又秋风,转眼是腊鼓惊人了。我们在广益学堂毕了业了。

“明年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又有无限的伤心。仁仪家里有钱,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承着传统思想,要他进官立中学,五年之后,可以获奖贡生。官立中学,每年须二十元大洋的学费,父亲无论如何不愿意多花这一笔款。我也不十分想进这个学校。官立中学所容纳的学生大部分是豪绅的子弟及有钱的贱大夫们的儿孙,这也是一个使我生反感的原因。但是窥父亲的意思,欲叫我进比官立中学更腐败的东山初级师范。于是我不能不反对了,力说东山师范之腐败不堪就。还有重大的理由是初级师范无外国文这门功课,自己从前所习英文,必至荒废。父亲对于我的所说,都加首肯。他最后说:

“暂进去读一年或半年,有机会即出省考学堂去吧。”

我才答应了去报考东山师范。东山师范只有一班本科,一班预科,一班小学。当我去投考那年,那班本科是第三年第一学期了。但该校每季都招考新生,说是招插班生。考试的时候,管理官,署理嘉应直隶州正堂的知州章献猷,自己亲身前来点名监考,以昭郑重。但是投考者寥寥无几,考本科的只有十个人左右,所出试题也极粗浅。据说章州官把所有的试卷都带回去,亲自批阅,以炫他的头脑是新式的,知道算术等普通科学。发榜之后,我的名字居然高占第一。州署的礼房是照旧日科举之例,走到我家里来贴报条。敲了我的老祖母的竹杠两角小洋。

东山师范的监督是一个老廪生,不懂什么教育,更谈不上师范教育。他只当学校的监督是一个他应享受的职位。我进校之后,问他:

“我插第三年级,是不是三年之后即可毕业?”

“部章规定初级师范本科五年毕业,怎么只三年就可以毕业呢?”

他对于学部所定中等学校章程像背得很熟。

“同级的到那时候不是都毕业么?”

“他们可以毕业,你不够年数,不能毕业。”

“那末要怎么办?”

“部章上不是有补习两个字么?”

“三年之后,再回头去补习我可以无须补习的功课么?”

“对了!”

不知道是学部糊涂,还是那位监督糊涂,我无暇查究了。我只知道这间学校是不能读下去的了。

校中所有教员都是浑浑噩噩的,不懂得什么教育。我上起课来,觉得所有教员尽都是会催眠术,催着我打瞌睡。他们都和广益学校的杨廪生差不多。这不免使我伤心起来,觉得广益学堂还是不错啊。

在学生间最爱戴的两位教员是从省城优级师范选科毕业回来的。一个姓萧的,专门数学。一个姓张的,专门博物。姓萧的除担数学之外,兼担地理、历史,地理以屠寄的地志为课本,历史以日本人著的支那通史的译本为教科,这确是一个奇现象了。姓张的除担博物外,兼担教育学和儿童心理学,学生们头脑简单,以为从省城回来的便是好教员。这位姓张的教员,简直是一个乡愿。最讨厌的是,他每天把他在优级师范领来的讲义写在黑板上叫我们抄。高兴的时候,我也抄了几段,但是一点不懂。——否,其实是我不愿意看。我只常常听见他吊起很好的声音,在讲坛上叫:

“当儿童发育未完全时呀,……”

今天听他是叫这一句,明天听他还是叫这一句,到了后天他仍然是叫这一句,像这样,我只好闭着眼睛向他频频地点首表示赞赏了。他的催眠的本领真大哟。

值得我纪述的就是去年赴省城投考测绘的赖君,也以高小毕了业,由他乡里的公学送了进来,和我们同级了。

在东山师范还是每星期作一回文。国文教员李伯修,是个老秀才,监督的亲家,为人和蔼可亲。初进学校的第一星期,他出的作文题为“郑子产不毁乡校论”。我照父亲授给我的六段论法,大发挥其德谟克拉西的精神,结果居第一,得点数九十。于是那些骄傲的老班生,对我便改变了态度。耀仪说的话是对的,在那时代的男学生的国文好似女人的面貌,国文不好,便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但是自赖君进来后,国文的锦标就给赖君夺去了。

一星期有六时间的读经,六时间的讲经,这是张香涛宰相的创案。我们每天都要在讲堂上放开喉咙,高声地读《左传》一个钟头。至由那一节读至那一节,则是由先生临时指定。先生坐在讲台上守着我们读。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不过的事情啊。

在初级师范混了两个多月,又是四月初旬了。一天下午,回到家里来时,父亲笑着向我说:

“不要上课了。后天要起身出省了。”

“有什么学堂可考的么?”

“考清华学校的预科。”

“正是荒月里,艰艰辛辛地裁(才)这末多钱,又不晓得考得上考不上。”

祖母的意思,不愿意我再出省。她希望我在东山师范念完一二年书后,就出来当小学教员,第一可以帮我的父亲,第二再过三四年,就订婚结婚,生一二个曾孙给她,以娱晚景,她就心满意足了。不幸的是我的希望和她的希望完全相反,成就我的希望,当然要牺牲她的希望了。她不是完全爱惜那一笔旅费,她是听见我在省城如考上了清华后,还要上北京复试,在北京读八年书后,再赴美国。美国在什么地方呢?在西半球,和中国地方恰恰是脚对脚。

“那有这回事!和我们脚对脚,不会掉进大海里去了?”

祖母还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她说,这都是红毛鬼造的谎。

“等你由美国回来时,老祖母的骨头早不知转过了几处的岌岗了。你如果是我的孙儿,就切不要到美国去。看了汲先生那些人,还不是同到了美国一样?”

“在北京读书有七八个年头,每年假期都可以回来看你老人家的。”

父亲忙这样地安慰她。

后来父亲告诉我,仁仪的父亲由省城寄信回来,要仁仪出去考清华,考上了清华,便是官费了,父亲听见了后,觉得仁仪可以考清华,我也有程度考清华,这个投考的权利决不能放弃。若因为省一副川资,误了我的前程,落在仁仪的后面,那就不是儿子不中用,完全是为父者之过了。父亲为着我的学业,实在是着想得苦心惨澹。仁仪的父亲是想利用他的金力造成仁仪的前途。我的科学程度不在仁仪之下,故父说,不论怎样节衣缩食,纵令是饿饭,也要筹出一副川资来。我问父亲,现在有钱了没有?父亲惨笑着说,此刻一个钱也没有。

我从广益毕业出来后,父亲也辞了广益的教席,杨教员看见父亲辞了职,也向汲先生告退。到这时候,我觉得在学四年中,都是闹小孩子脾气,对于杨先生事事曲解,太对不住杨先生了。父亲还对我说,杨先生和祖父是同年进学的呢。所以父亲很尊敬他。

父亲辞了广益的教席后,有许多未毕业的堂兄弟也跟着退了学。广益学堂忽然荒凉起来了。汲先生看见这样的情况,当然是十分伤心的。

“他忍耐着七元大洋的薄薪,在广益教读四年,完全是为看护他的儿子哟。”

美国的先生们对父亲下了这样一个批判。父亲从广益出来后,就在留余堂左侧的咏花书屋里(伯曾祖凤曹公的学堂)开办了一间小学校,名善长学校。当然一切设备,都不完全,只能说是稍稍改良了的蒙塾。村里的父老听见我的父亲开设学堂了,都把子弟送了来。一共有五六十名学生,分三级教授,请了两位堂兄弟来帮忙。但是束修还是在廖屋冈时一样,由学生的父兄自由捐助。因为是自由捐助,故要按三节收学费。在端节之前,是全无收入的。所以父亲说,一个钱也没有。

吃过了晚饭,父亲匆匆地出门去了。平时父亲在晚饭时候,可以吃两大碗稀饭的,今天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筷子。父亲出去了后,祖母便对我说:

“你父亲身体近来弱了许多,痔疾复发。大概是办善长学校比在广益教书更加辛苦吧。学生的学费一个没有收到。木匠天天来讨钱,迫人迫得要命。”

因为开办学校,父亲在一家木匠店里定做了几十副书桌、板凳及黑板,还没有清帐。祖母只是痛他的儿子,但是父亲也只是专为他的儿子打算。

“水总是向低处流呵!”

祖母看见我没有回答,又叹了口气。的确,低垂着头、神气颓丧、匆匆地出门去的父亲的背影,实在是使我心里难过哟。

我和几个堂兄弟是在咏花书屋寄宿的。父亲在十天之中有八天晚上要到市里去转转的。回来得早,或听见有什么消息,他一定到咏花书屋来告诉我们。我等到十点多钟还不见父亲回来,就去睡了。但是无论怎样都睡不着,听见里房的四隅,都有老鼠儿在唧唧地叫。于是我想到父亲是像一只老鼠儿,为它的小鼠,夜里走出去,在市里东奔西撞。此刻正不知如何低声下气地向人借钱啊。

父亲常常教我用费要节省,但是对人要厚道。他教我说:“金钱是养廉耻的,此外并无何等的用处。”他又教我说:“克于人为刻,克于己为俭。”款待人不是常有的事,不可太省。但是自己的生活费,每天要支出的,一定要极力节省。到了没有钱的时候求人,那是千难万难的了。祖母也教训我说:

“只要自己节省,则万事可不求人。你尽向人称穷道苦也是无人理你的。所以穷人要装出富人样,才不会给人看轻。第一要紧的还是自己要节俭。”

我对于父亲,对于老祖母的遗训是有许多违背的,唯有这些我至今还是遵守着。经世愈久,愈觉得父亲和老祖母的话是经验之谈。老祖母的“……装出富人样”,并不是教我没有钱也要去坐汽车,住洋房子,吃大菜,她的意思是虽然穷,也当艰苦地挨过去,不可意志薄弱,装出穷样子去讨人家的怜悯,或贪人家的便宜。贪了人家的小便宜,自己的名誉无形中是要受莫大的损失。

“你想贪人家的便宜时,先要想想你的便宜可不可以给他人去贪。”

这又是一个久经世故的友人对我的忠告。他是劝我如果自己没有钱,决不可跟他人去上茶馆,上酒楼。人家请了你时,你一定要回敬。社会是要这样才维持得住的。

第二天一早,回到留余堂来见父亲,父亲还没有起床,我便走到床前,叫醒了父亲,问他旅费筹好了没有。

“不容易哟!……”

父亲先叹了一口气。

“总之,要想方法使你明天能够和仁仪一同动身。昨天晚上走了几家,还是向增隆借了六块钱。”

增隆是一个同宗开的糖果店。

“六块钱怎么够呢?”

我只知道逼着父亲筹款,决不愿意说:

“假如筹不到钱时,就不出省吧,让下一次再考去。”

我怕说了这句话时,父亲真的把我出省的成议取消了。我竟不知道父亲希望我出省比我自己还要急哟。

“今天再想法子向张文哥借借看。”

张文哥也是一个同宗,他有两个儿子在善长学堂读书,曾答应为大的捐助十元学费,为小的捐助八元学费。端节快到了,向他先借六元的束修,谅无问题的。这是父亲在当时的筹划。

“有十二元是够到省的旅费了吧。你动身之后,我马上再替你汇五十毫或八十毫来,不要担心。”

我觉得十二元是不够,怕途中有了担搁,无从设法。不过看见头发苍苍、齿牙动摇的父亲,不忍再说些什么话出来去逼他了。我只说:

“一定的哟!我走后,一星期内定要寄钱来哟!”

我蹙着眉根撒娇般的说。

“你放心吧。爸爸还骗你么?爸爸自己要钱来做什么,还不是为你。我有钱,迟早都是给你用的。”

父亲虽然在微笑着说,但说到最后,声音忽然低了些。我当时并不能了解父亲的心,也一点不知道父亲的痛苦。现在父亲死了十余年了,我也居然做了三四个小孩子的父亲了。我才知道父亲说“爸爸要钱来做什么……”这句话时的悲痛和伤心啊。我究竟是封建时代的遗物。不,一般人对于这一点都该做做封建的遗物吧。对于父母的辛苦是该思念思念一下吧。

我终于和仁仪动身了。这趟,我是识途老马了。老家的习惯,子弟出门时,要在祖堂上焚香,叩几个头,向祖先告别,并祷求祖先之灵,要保佑我们一路顺风,万事遂意。在祖堂上叩了头后再向祖母拜别。祖母拱拱手回了一个礼,口里不住地说:

“一路要平平安安。做事要左做左着,右做右着。要多逢贵人。”

父亲听见笑了。我也笑了。但是祖母的眼眶里已经满含着眼泪了。我再向着父亲跪下去,父亲忙拉着我。我忽然悲咽起来了。

“凡事叮嘱不了,只要你步步老成。”

一位寡嫂,伯母的大媳妇,换好了比较新的衣裳,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扁担,打算替我挑行李出市里去。

我也向伯母拜别时,伯母也笑着说:

“这趟出去,像考师范学堂一样,考个第一名回来吧。”

我和仁仪搭乘了篷船,沿梅江南下,经过两昼夜,到了潮州的竹篙山车站,我们就在这竹篙山岸边起陆,再搭火车赶到汕头来。

到汕头后的客栈,经仁仪的祖父指定了。他是有钱人,并且是个老廪生,在汕头,商家中认识他的人不少。据他说,由他所指定的客栈,可以省点旅费。我原想落溥仪的新广昌,因为和仁仪同伴,也就改进了协丰栈。仁仪进了栈后,拿着他的祖父的一张阔四五寸长七八寸的红纸名片去拜候客栈的主人,听说这样可以免伙食费。我也乐得揩揩油。

在动身之前,我写了信给宣统皇帝,不过没有明确地告诉他到汕头的日期。我们到了汕头后,一时没有轮船赴港,株守在旅馆里,很觉无聊,于是叫了一个伙伴,带我们到新广昌去看溥仪,一说到这位宣统皇帝,客栈的小伙伴们都认识他。

“他是个怪物哟,有半个钱都要送到堂子班里去。”

我们会着了溥仪,他牵手牵脚的,有说不出来的亲热。我要他出来,一路到各处去游玩。他说:

“晚上吧。晚上我来看你们。此刻不空闲。”

“有什么事?”

仁仪问了他。他看了看引导我们来的那个伙伴,一时不回答。我和仁仪在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自食其力的辛苦。溥仪的岁数和我们的差不多,但他能在所谓社会里面争面包吃了。

协丰客栈的伙伴对我们客客气气的,但对我们的宣统皇帝便不庄重起来。

“不要没有一点规矩!”

溥仪微笑着骂那个人。

“不要假装正经了。快点接船去吧。”

那个伙计嘻笑着说。

“原来溥仪在客栈里做这样辛苦的事么?”

我回想到去年,我坐的轮船到香港时,有许多客栈的伙伴专来船上接客,在舱里东奔西撞,狂呼叫号。溥仪每天就是过这样的生活哟,我们呢?还是穿着长衫,吃爷饭,穿爷衣,过公子的生活!

“接什么船?”

仁仪还是不十分晓得当“行丁”的生活。

“今天下午有由上海来的船,看看有客要到我们行里的没有。”

溥仪回答我们。

我们约了溥仪在今晚上会面之后,跟着那个伙计走出来。

“带你们到海关坪上去顽顽(玩玩)好么?”

这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小伙伴诱我们到海皮上去顽(玩)。在那里可以看得见海,看得见许多仁仪从未见过,我也在去年才看见的火轮船。

“我来看看火轮船是怎样的。”

仁仪笑着说。

“火轮船是全身烧着火的。”

“你扯谎!”

我们走出海关前来了。

“你们回客栈里时,不要对账房说,是我要你们到这里来顽(玩)的吓。”

“那要怎样说呢?”

“你们说,要我引你去看了几个朋友就好了。”

我们顽(玩)了一会,那个小伙伴又带着我们穿过一条很闹热的街道,有许多的洋货店。过了这一条街道后,转了一个弯,走进一条很寂寞的街路上来,有许多店子都是关着门的。

“这一带住的都是堂子班,你们想去看看么?”

那个小伙伴笑着问我们。我们问他是怎样看法的。他说:

“出一块钱,打一个茶围吧。”

“看一看就要这末多钱么?”

“一块钱是最少的。”

我们是从无经验的,而那个小伙伴以为我们如有兴趣他也可以跟来观光观光。在乡里,在农村里,有许多失学的儿童,因为经济压迫,流到这海口的都市里来找饭吃。他们的生活是枯燥而痛苦的,他们的精神完全无所寄托,所以都当堂子班里是他们精神的安慰的地点。

“等到晚上,叫溥仪带我们来看看吧。他说他有一个相好,或许不要钱可以看。”

“当婊子的那个不要钱呢!”

那个伙伴的脸上有点不高兴了。

“阿二仔,你这个坏东西,敢带客人来这些地方啊!回去看帐房打死你!”

听见后面有一个在这样叫,那个伙计忙翻转头去,看见那一个人时,嘻嘻地笑起来了。大概那个人也是协丰客栈里的一个“行丁”,因公出来,乘机到这个街道里来溜溜的。

到了晚上,溥仪果然来了。他一看见我,便问,他最近写了一封信给我,收到了没有。我说没有。

“糟了,糟了!给十五叔父折开来看了时,不得了!”

他顿了一顿足,叹着气说。

“你写了些什么事体么?”

“我写我又认识了一个文墨很深,会念《再生缘》、《天雨花》的琵琶仔。她看见我不是读书人,不大理睬我,我便对她说,我有一个还没有订婚的兄弟,是个才子,不久就要来汕头,我带他来和你见见面,正好配你这个佳人。她笑着答应了。我在信里,把这些话都写进去了。怎么得了!”

“你真是荒唐鬼!”

“你不知道,那个琵琶仔真是好呵。”

“凡是琵琶仔你都说是好的。”

“你不相信,今晚上试去看看。星弟,你如果能在汕头进岭东同文学堂,那真是再好没有哟。”

我们吃饭的时候,溥仪说要出去一趟,大概他是出去买点心吃。我们刚把筷子搁下来,他又回来了。我们本来留了他,要他一同吃饭,他无论如何不肯,他像和客栈的伙伴们太熟识了,不好意思。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在客栈里,我们和他之间,像有了阶级的差别。

他催着我们快点出门。我们在几家洋货店里看了一回闹热之后,溥仪便带我们到一家琵琶仔的家里来。

“进去坐坐,要不要钱?”

我担心着今天那个伙计所说的话。如果要一块钱时,那不是去了我的旅费之十二分之一么!

“本来不要钱的。不过要点打赏钱。”

溥仪对我们事事都表示佩服,只有对于我们的吝啬,有时略表示不满,尤其是对仁仪。

“你的祖父给了你十五元大洋做旅费。你的岳母又给了你八块钱。拿出二三元来高兴高兴,有什么不可以?机会难逢!……”

我们把各人的旅费告诉了溥仪,所以他说了这些话。他说要花两三元,纵令仁仪肯出,我也不赞成。

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个琵琶仔和溥仪有交情,那就应当不要我们的钱。在那时候,我是何等的书呆子哟。

“但是她的鸨婆要钱,这是她们的生意。大家尽和琵琶仔讲交情,不给钱,她们不是要饿死么?”

我们又想看琵琶仔,又不肯出钱,那有这个道理呢!

在琵琶仔的楼下,三个人低声私语地讨论了一会,才决定我担任五角,仁仪也担任五角钱,那个协丰的小伙伴,并没有骗我们啊。

溥仪叹了一口气,引我们上楼上来了。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穿黑油绸衣裤的妇人出来招待我们。

“这就是琵琶仔么?”

我有点失望了,私下问宣统皇帝。溥仪笑了。他说,这是这家里用的妈子。

“美容呢?”

溥仪问那个妈子。

“她今晚很忙。……”

“出去了么?”

“没有。在打扮。”

“尽早呢。出来坐坐好吗?”

“我去问一声看吓。”

妈子进去了。不一刻,她笑着出来说,可以的。溥仪又在向我们夸赞美容如何好,如何好。我觉得美容这个名字,太俗了些。

不一刻,从里面走出一个脸上满搽着水粉和胭脂的,年在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她一走出来,便在溥仪的肩背上拍了一掌,嬉皮笑脸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话。因为他们讲的潮州话,我们一点听不懂。

“这就是美容么?”

我低声问溥仪。

“不。这是她的姊姊。”

“美容快来了。”

那个女子的普通话说得非常之好。她是望着我说的,我不好意思,脸红起来了。

又过了好一会,才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微明的电光下,虽然看不出她身上穿的是绸是缎,但是天青色的短衣上,套一件黑绸背心,装扮不像她的姊姊(?)那样奢华,并且脸上薄施脂粉,表示出她的天然的肌色有几分赤黑,五官配置得非常的适宜。最惹人爱的那对常在碌碌地回转、又深又黑的眼睛。只是在笑的时候,嘴巴稍微宽了一点,有些刺目。她重新斟了热茶端给了我们后,只坐在一隅,一声不响,双手搁在膝上,像在凝想什么事情。

溥仪还是把我们向她介绍了后,并且很幼稚地说些出省考学堂的话给她们听。她们似懂非懂地也称赞了一番。

“你两位先生由省城回来时,请多多来玩啊。”

还是她的姊姊会应酬,说客气话。

“他是我的弟弟,和你的妹妹结相好可以么?”

这位宣统皇帝尽是说些和弹词里面所述的相类似的肉麻的话出来。

“那很好啦!”

那个当姊姊的狂笑着说。美容只是笑了一笑。我自然常常会偷看她,有一次竟和她的视线碰着了。

她又背过脸去笑了。我更不好意思地脸通红了。

有一种意识的爱,并不是自然的真爱,只是由一种媒介发生出来的。譬如从前的订婚,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是素不谋面的。但是订了婚后,彼此之间便有所怀恋了。今晚上,我对美容,因溥仪的媒介,也觉得她是很可爱的。

大概是时候到了,她们要赴局了,那个做姊姊的问我们要不要美容唱曲。溥仪点了点头。美容便坐到一架洋琴面前,叮叮咚咚地打起琴来了。那个大的姑娘拿了一本题有种种的曲名的红手摺送到我的面前,同时把她的一只腕加到我的肩膀上来。这却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叫你点一出曲给她唱。”

溥仪对我说。

“我外行。”

我红着脸笑了一笑。

“你怎么样?”

那个大的姑娘走到仁仪面前去了。但是仁仪很矜持般地摇了摇头。

“还是请你点罢。”

她把摺子交给溥仪了。溥仪对于这道果然是内行,他点了一出“三审玉堂春”。美容便一面打洋琴一面唱起来了。我觉得她唱曲时的样子减损了她的美不少。

唱完了后,美容问还要唱不要。溥仪像兴奋起来了,再点了一出“坐宫”。我一点听不懂,觉得唱曲不如谈话好。“坐宫”唱完了后,她们姊妹站了起来,表示出送客的样子。溥仪从衣袋里取了两块大洋出来,交给那个大的姑娘。她接了后便说:

“谢谢你们先生呀!”

我惊异,我刚才只交了一元给溥仪,何以他拿了两元给她们。我不敢立即去问他。溥仪交了钱后,便对我们说:

“走吧。”

我们三人先先后后下了扶梯,一面下来,一面听见她们站在楼口谢道,并且在说:

“请常常来坐呀!”

我们出来了后,我觉得,这真是当了傻瓜了。

“你看美容还标致么?”

溥仪翻转头来问我。

“怎么你给她们两块钱呢?”

“叫她多唱了一套曲,给一块钱太难为情了。我身上也只有一块钱,给了她们了。”

给溥仪这么感慨无量般地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同时我也觉悟了。我是不该来这些地方的人。因为我的理性太发达了,不能不顾死活地把父亲辛辛苦苦裁(才)给我的钱花到这些地方去。纵令我想花,父亲也没有这许多钱给我花啊。

第二天下午,有海澄轮船开往香港,是我去年赴香港时搭乘过来的,真是凑巧,今年又搭这条火轮船了。吃中饭的时候溥仪又来了,说特来送我们落船。我们谈了一会话,他要求我们,各人要借两大元给他。这却难为了我,因为我只存七八元了。溥仪说一星期内他定汇到省城来还我们。三人协议的结果,仁仪借了一元五角给他,我借了一元给他。他拿到了钱就说有事要出去。我想,他莫非有了钱不再来送我们了。但是,过了一刻,他买了两包水果来,一包是李子,一包是杨梅,说是给我们船上吃的。我想,这个人的行动终究是不凡。相形之下,我们实在太平凡了,太守着绳尺做事了。死的教育是愈受愈糟的。已往的腐败的教育和习惯竟把我造成了这样一个活尸了。我们只是想做一个成家立业的好子弟。这有什么人生的意义哟!

我们因为距落船的时间不远,谈了许多话,溥仪提起汲先生的事来说。

“正月间有一天下午我在过礜石的码头上碰见了汲先生。”

“你对他怎样?”

“我对他说了一句Good Morning。”

“他怎样?”

“他笑了,向我点了点头,只手摸着他的刮得光光的青色的嘴角,下火烟仔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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