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着,富室子也。少时,家遭疫,惟着仅存,一老仆执炊而已。着尝从蒙师受学,颇识字,仆因劝之读,且曰:“他日当不可量。”着深然其言,出钱使市书。
仆至书市,尽买肆中书以归。着乃键户下帷,无寒暑昼夜,挟册呻吟,几破千卷,然略不解文义,虽邸抄公檄与盲辞稗说之类,讽诵如经史。终岁不出户庭间,出则低头背诵,刺刺不休,往往头触墙壁,觉痛则大叫,叫已复诵。或窃窃听所诵,乃颠倒拉杂,音渎讹舛至甚,讪笑之,不顾也。年二十余,未尝与人通酬酢,牛马菽麦不辨。
一日诵书门外,有少妇过之,着未之见也,且行且诵,竟抵其怀。妇大骇且怒。着惶惶恐,遽前抚之,为摩挲其两乳。妇愈益羞怒,面发赤,诟詈而去。着谓人曰“彼何为者?一怒遂不可解乎?”人怜其礸,谕之曰:“男女有嫌,奈何辱之!”着愕然,徐悟曰:“彼殆书所称女子者耶。”人笑颔之,着乃狂喜叫跃,以为得解。
他日读《毛诗》,至“女子善怀,亦各有行。”点首叹曰:“书言之矣,昔者女子 行而我触其怀,宜其怒耳。书义深远不可背如此。”三复不已。由是读书,每冥索其解,解多类是。
又日坐门外,遇物辄咨访于人,冀博识其名与状,似佐证其所读。有豕触藩,出视之,不识也,惧而去走。或告曰:“猪耳,何畏?”着误以为珠,迫而视之,恍然曰:“物不经见,固难悬揣。始吾以珠小物耳,今而知珠能行也。”即问曰:“鬻乎?”或为质主人。主人故昂其值,乃以三十千市之。着窃喜,以为书言珠价之贵,今乃贱获焉,大利也。于是谲者利其值,竞以猪来售,至则买之,无论大小准前价。老仆力谏,卒不听。期年得猪数百头,栏栅不能容,秽籍纵横室。佣数人饲之,日不暇给。豕声□□然,昼夜与书声相乱。着亦渐不能堪,幡然曰:“昔人宝珠,殊不可解。”命悉逐去之。计所耗费,殆累数百千。家以是少倾焉。
着年齿既壮,仆恐其斩嗣,劝之娶妻,着默然良久曰:“汝言良是。书固有之曰:“娶妻如之何?”但不知娶妻如何耳!”仆曰:“公读书,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着曰:“此与娶妻何与?且何以言后耶?”仆恨其愚甚,乃笑曰:“姑依书为之何害?”着许诺。仆遂乞邻里为之媒定。迨吉,轺砧至,有赞于堂者曰:“拜!”着愕眙木立,问:“何为?”仆相之跪起,乃得成礼。着笑曰:“我知之矣,娶妻乃如此。”洎合卺。熟视新妇曰:“汝亦女子邪?”心惩前事,执礼甚恭。夜虽共寝,绝不敢复触其胸。久之,妇不能忍,私教以人道所在。着不觉畅言曰:“此大乐事,而书中略不及之,读之何为?”次日尽焚其书,不复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