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那四五个民团解除了武装,用绳子缚住的时候,我的心,反而觉得泰然起来了。我知道,同他们去,无论如何一顿饭是少不了要给我吃的,说不定还有香烟抽,还可以好好地睡他妈的一觉。
四五个人中间,只有一个年纪比较很大了的瘦长子和我最说得来。他肩挨肩地伴着我走着。他说:并不是他们弟兄几个故意地要和我为难,他们实在是奉了民团局的命令。他们从五更时候起,一百多人分途在这战区里,搜查了不少的溃兵,和运救伤亡者。这老家伙有一口道地的湖南话,所以和我越说越带劲。
我告诉了他们负伤后落伍的一切情况,并且还说到了在池塘边见到的那个马夫,要求他们去营救。我又说我的肚皮饿得十分利害了,跟他们去是不是可以饱吃一餐?他们都笑着。
“把我们都捉到你们局里去怎么办呢?”
“不知道啊!大约还是送你们回队吧。”
“回队?”我似乎有些不安了,虽然我也还想回队去,但我却吃不住那沉重的苦头。实在的,我对这千辛万苦的部队生活,渐渐地有些动摇起来了,不过我此时还没有找到一条能比部队生活良好的出路。
我和他们又谈了一些其他的物事,特别是关于他们民团的生活的。他们似乎也对于他们的生活感到厌倦,但那不过是十分模糊的一点儿意思而已。主要的是他们也和我一样,不能找到其他的生活,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何况做民团还比较在部队里生活安稳。
民团局设在一个小乡镇的关帝庙里,那里面已经收容了二十来个伤兵溃兵,有敌人,也有我们自家的兄弟。
我一进去,便看见了两个熟人——张班长和一个姓林的号目。
“你也带花了吗,班长?”
“不,我是在夜间落伍的。老林,他伤了腿子。”
我便从他和老林的口中,得到了一点关于部队的消息:是敌人退了,我们跟着追上去,已经很远很远了。
无聊地躺着,喝着,那民团局长却不敢苛待我们。第三天,便传命令招集我们训话了。
毫无血色的脸,说一句话打一个呵欠:
“……你们弟兄,是很辛苦的,我知道。……大家都是替国家出力……譬如说;我当局长,我,我也是蛮辛苦的……嗯!嗯!……”停了一会,打过一个长长的呵欠,用耗子似的眼光望望我们,又:“受伤的弟兄,我可以送你们到后方医院里去……不曾受伤的,明天,一齐都遣回你们的部队!嗯!嗯!……”
“报告局长!我们不愿意回部队!”
“谁呀?”
“我!我叫黄文彬,我是前天被你们捉来的。”
“我也不愿意回去!”张班长附和了,他是因为没有负伤,怕回去的时候,官长们会无理地捉住他做逃兵办。
“好的,不愿意回去的都站出来!”
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张班长,我,还有三个不认识的兄弟。老林不能走动,只好随便他们。
“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呢?”
“没有为什么!”那另外的三个弟兄说,“我们要回家!”
“好的,你们去吧!”局长把手一挥,不高兴地走进后院去了。
“那么,我们的枪呢?”
“什么枪?滚!……把枪交给你们去当土匪吗?”
五个人,气愤愤地被几个凶恶的民团,赶出了那关帝庙的大门,踏上那艰难的,渺茫的前路。
“没有了枪,哪里去呢?”张班长有点慌张了。
“不要紧!”我说,“只要有活命,还怕没有饭吃!”
张班长点点头,表示了无限的勇气。郑重地和那三个同一命运的弟兄道别之后,便开始了我们那漫无止境的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