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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

一切的事都像梦一般的。

在一个阴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里,梅春姐摸着她的那大大的肚皮独自个儿斜斜地躺了一个多月。一股极难堪的霉腐的臭气,时时刻刻袭击着她那昏痛的头颅。一种孕妇的恶心的呕吐,与胎儿的冲击,使她的全身都不能够支持地,连呼吸都显得艰难起来了。

室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高高的围墙遮蔽了天空的日月——乌黑地,阴森森地,像永远埋在坟墓中般的。只有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剌刀鞘的劈拍声来回地响着。一个胖得像母猪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残的看守妇,一日三通地来监视着梅春姐的饮食与起居。在走廊的两旁的前方,是十余间猪栏般的男囚室。

与其说是惧怕着自家在这一次大变动中的恶运,倒不如说是挂虑黄与那胎儿的生命的为真。梅春姐整日地沉陷到一种深重的恐怖中了。大半年来的宝贵的、新鲜的生活的痕迹,就像那忍痛拔除的牙齿还留下着一个不可磨灭的牙根般的,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里了。是一幅很分明的着色的伤心的图画呢!她是怎样地在那一夜被捉到这阴森的屋子里来的,她又是怎样地在走廊前和黄分别,黄的枯焦的颜色和坚强的慰语,其他的同来人的遭遇!……

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当号声高鸣的时候,当兵丁们往来奔驰的时候,当那母猪般的看守妇拿皮鞭子来抽她的时候,这伤心的图画,就会更加明显地开展在梅春姐的面前;连头连尾,半点都不曾遗忘掉。她的全身痉挛着!因此而更加证实了她的恶运,是怎样不能避免地就要临头了。她暗中不能支持她自家地、微微地抖战着,呜咽着!……

“唉!……也许,清晨吧!……夜间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归根结蒂,自家的恶运,到底还不是使梅春姐惊悸的主要原因。她的这大半年来不能遗忘的新的生活,她的那开始感到有了生命的,还不知道性别的可爱的胎儿,她的黄,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妇走来了,她用一根粗长的木棍,将梅春姐从梦幻中挑醒来。梅春姐就抱着她的大大的肚皮,蹒跚地移到窗门上。一种极难看的凶残的脸相,一种汗臭和一种霉酸的气味,深沉地胁迫与剌痛着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这一个多月中,在无论怎样的恐怖与沉痛的心情之下,当看守妇走来在她的身上发泄了那凶残的、无名的责骂之后,梅春姐总还要小心陪笑地鼓着胆子问过一回关于男囚室的消息与黄的安全。虽然她明知道看守妇不会告诉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问。并且她在问前,还常常一定要战栗了好几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许是假的,也许是欺蒙她的完全的回答之后,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着。

这样的,已经一个多月下来了!……

但,今天,还是怎么的呢?还是看守妇的脸色过于凶残呢?还是自家的心中过于惊悸呢?……当看守妇和她纠缠了许多时辰,又发泄了许多无名的气愤而离开她的时候,梅春姐是始终不曾、也不敢开口问过黄来。一直等到看守妇快要走过走廊了的时候,她才突然地,像一把刀子剌在喉咙中必须拔出来般的、嘶叫着:

“妈妈……来呀!……”

看守妇满是气愤地掉过那笨重的身躯,大踏步地回到窗前来了。她双手插在腰间,牙齿咬着那臃肿的嘴唇,向梅春姐钉着:

“什么?……”

鼓着胆子,战栗地、嚅嚅地问道:

“那,黄……黄?……”

“还有黑呢!你妈的!……”看守妇冷冰冰地用鼻子哼着,唾了一口走开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许多时辰,她的眼睛频频地发着黑。一种燃烧般的、焦心的悬念,一种恐怖与绝望的悲哀!

“天哪!怎么的呢?……还有没有人呢?……”

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劈拍的剌刀鞘声音响近来了。一个兵,一个脏污的、汗淋淋的荷枪的汉子,向她贪婪地凝望着。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胆子来,又战栗地、嚅嚅地向这脏污的兵问道:

“老总!……”

他走过来,他的眼睛牢牢射着梅春姐的脸。

“请问你!……那边……男囚室……一个黄,黄……”

脏污的兵用袖子将脸膛的汗珠抹去,他更进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他的什么人啦?……”

梅春姐有点儿口吃起来了:

“是……同来的!……”

“他吗?……”那脏污的兵说,“他,他们……”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钉着那脏污的兵的嘴唇,她惊心地等待着他的这句话的收尾。一种悬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烧起来!她想,他该会说:“他们好好地躺在那里吧!……”但他却正正他的帽子的边沿,说道:

“他们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电,一声巨雷!一个心的爆裂——像山一般的一块黑色的石头,沉重地压到梅春姐的头上!她的身子漂浮地摇摆着!像从天空中坠落到了一个深渊似的,她的头颅撞在窗前的铁栅上了。她就像跌筋头似地横身倒了下来!……

胎儿迅速而频繁地冲动着!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够矜耐地全房翻滚了!

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整个的世界完全毁灭在泪珠和汗水,呻吟与惨泣之中!……

看守妇怒气冲天地开开门来,当她瞧到那秽水来临的分娩的征候的时候,她就大声地讪骂着:

“你妈的!你妈的!……生养了,你还不当心啦!……”

梅春姐死死地挨着墙边,牙齿咬着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儿的冲击,就像要挖出她的心肝来般的、把她痛的、滚的、渐渐地失掉了知觉,完全沉入昏昏迷迷中了。

看守妇弯腰等待着:拾取了一个血糊的细小的婴儿;一面大声地嚷着、骂着!呼叫着那个脏污的、荷枪的汉子:

“他妈的!……跌下来的!……还不足月呢!……还是一个男孩子啦!……请把你的剌刀借我,断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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