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了的病态地变化呢?还是由于局势的不安而感到忧愁、疑惧呢?……在大家不顾一切而进行排戏的那晚上,梅春姐总觉得有些像亡魂失魄那样的,连行、坐、说话,都显得难安、恍惚起来了。
这时候,外面的谣言就像一片大大的乌云,浓雾似的、将天空和日月都几乎遮蔽着。这不是从前的那种关于梅春姐一个人的谣言了,这是关于整个的大局的啦!有人说:不但是省城里有了变动,而且县城里也开来了新的反对的兵了,镇上也显出惶惶不安的景象来了。有钱的,先前被赶出村子的人现在统统要溜回来了。他们全准备着,要和村子里各会中的人算账。并且要拿各种各样的、可怕的手段,来报复各会中的人。关于女人们,他们尤其说得恶毒:入过会的,抓来——杀!不曾入会而剪掉了头发的,现在统统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岳山去给和尚!……
然而,他们却还像并不知道的那样,仍然在关帝爷庙中排他们的戏。那戏是黄亲自编作出来的。为的是要表演一个很有田地的人,剥削长工和欺压穷困女人的罪恶。因为主角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复杂的原故,除红鼻子老会长、梅春姐、柳大娘、木头壳和黄自己之外,还派人到村中去强邀了麻子婶以及很多个年轻的媳妇和小伙计们来,准备大规模地练习一次。
黄自己扮那个有钱的,作恶的角色,戴着一撮小胡子和两片墨晶眼镜,穿一件太不相称的大袖子的袍子。红鼻子老会长仍然扮他那最熟悉的长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钱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头壳扮听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婶以下,便统统扮穷困妇人和那受剥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来反抗的种田汉。
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乌黑天光了。一阵初夏的清凉而阴郁的空气,掠入庙堂来,扑到高高的戏台上,将一排巨大的灯光都几乎扇灭了。这时候,在野外很少能再听到快乐的、高叫的蛙声,而代替了一种新虫的悲哀的低诉。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种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脱的陷坑里,而静待着某一桩预料了的祸事的到来那样。
角色统统分配、化装之后,便开始了第一幕的台词的口授,因为几乎是全部的演员都不识字而无法读剧本的原故,可是,黄还没有说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从外面——从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地发出着一个裂帛似的枪声来了!
大家一怔!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与其说这是一个突然的变动,倒不如说,就是那一件约定的祸事的到来。当时每个人都迸出了一种惊悸的、仓皇的和绝望的脸色,并且开始大乱和大闹起来了!……女人们哭着!——孩子们哭着!……年轻力壮的人们都急忙地冲出到庙门的外面,开始向黑暗中飞逃了!……
这真是一件惊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黄急忙地用了一种迅速的、猫儿扑鼠般的手法,将那排巨大的灯光统统扑灭了。梅春姐惊心地、惶悚地、紧紧地靠着他的身子,并且不能抑制地、悲伤地战栗着!
红鼻子老会长和柳大娘都摸着、跌着、从黑暗中逃跑了。木头壳背着他的妈妈麻子婶,由竹篱笆的狗洞中钻出去……
黄急忙地、下死力地将梅春姐拖着、拉着,从一道窄门中溜了出来,这时候,大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留着了。他喘息地一边抹掉了他的那撮假的小胡子和墨晶眼镜,一边将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称的袍子,脱下来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们到哪里去呢?”梅春姐嘶声地、战栗地摸着她的大肚子呜咽着!
“不要响!……姐!……轻声些!……”黄尽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诉。
他们背着枪声的方向,轻轻地、匍匐地、爬过了一条田塍,爬过了一个高高的丘冢、一条茅丛的小路和一段短桥!……
当他们快要爬到那湖滨的时候,……突然地给一个东西一绊!——梅春姐和黄便连身子都给绊倒下来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连忙捉着,抓住着他们的胸襟!——当他们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情之后,便一齐震得、疼痛得昏迷过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开始飘飞着一阵细细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