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不足,而后天又失调的、用母亲的眼泪养成起来的大儿子香哥儿,在丈夫的重层厌恶之下,本来早就非常孱弱的,何况还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的就像一个小纸人儿了,他的两腮毫无血色地深陷着,格外地显露出他的那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见了伤心。
他一拐一拐地从头门口撑壁移过来,爬到妈妈的身旁哭着:
“妈妈!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猪耳朵’弟弟吃,不把我吃!……他叫我去守车……我要吃‘猪耳朵’呢!……我不守车呢!……”
“好宝宝,好香哥!……‘猪耳朵’吃不得呢,你痾痢啦!……”做妈妈的声音显然已经很酸硬了,“来,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车……妈妈告诉你写字吧!……”
梅春姐忍心地哄着香哥儿。她把6年前从黄手里学来的几个可怜的字,在半块破旧的石板上画给他看。她幻想着这孩子还能读书、写字……甚至于同他那死去的爹爹一样。但香哥儿怎么也不肯依她的,他只尽量地把“猪耳朵”的滋味说得那样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说得那样凶残。
“好呢,香哥儿……看妈妈的字吧!……妈妈等等买‘猪耳朵’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妈妈!”
这要求是深深地为难了母亲的,她失神地朝头门打望着:真正地、丈夫携着那两个使她厌恶的小孩儿走来了,他们的小嘴里还啃着“猪耳朵”。
是旧有的酸心发酵要将香哥儿磨死呢?还是他自家的穷困不能解除而迁怒于香哥儿呢?陈德隆撒了两个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冲到梅春姐母子们的面前:
“去!小砍头鬼!……同老子守车去!……”
香哥儿死死地把脖子钻进妈妈的怀中。
“哎呀!——妈妈救我啦!……”
忽然地,那块破旧石板上写的两个歪歪斜斜的“黄”字,映到陈德隆的眼中了,那就同两把烈火燃烧了他的心般的,他猛的一脚将石板从小凳子上踢下来,跌成粉碎了!
“好啊!你妈的!还告诉他学那砍头鬼来害我呢!……”他叫着,他张手向她母子扑来!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争闹时,他已经从她的怀中夺过香哥儿了。他冲出头门,向火热的荒原中飞跑着!
香哥儿叫!……梅春姐叫!……两个小的孩子也在头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了!
陈德隆将他抓着提过了半里路,就将他猛的一摔——跌落在干枯的稻田中,梅春姐不顾性命地奔来将他抱着。
夜晚,香哥儿便浑身火热,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来了。梅春姐急的满屋子乱窜!她连忙将小的两个放睡了,就跑出去寻丈夫和医生。
丈夫正趁着夜间的风凉在那里替雇主们车水,他愤愤地不和梅春姐答话。医生却要跑到镇上去才能请得来的。在早年,还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关胡子们会一点儿不十分精明的乡下人的医道;然而,现在呢,这些老人们都已经在过荒年时先后死了,村子里就连会写两三味药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乱地走回来,在小油灯下望着那可怜的小脑袋,望着那微睁而少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尽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泪,而不让它流出来。
好久好久了,香哥儿忽然吃力地钉着他的妈妈,低声地哼叫着:
“我痛哩!……妈妈,你在哪里啦?……爹爹又打我呢!……”
“妈妈在这里!……宝宝,妈妈在这里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妈妈,他为什么单单打我呢?……”
妈妈的眼泪已经很难再忍了。一阵剌心的疼痛、悲愤与辛酸,使她不能自制地失声地说出她的哀情了。
“宝宝,香哥!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儿的眼睛渐渐地痴呆了起来,额角间冒着两滴冰凉的汗珠子。一忽儿,他的全身又火热着。
“我,我的……爹爹呢?……”
妈妈哑着嗓音靠到他的身边。
“宝宝是没有爹爹的!……宝宝的爹爹——”
香哥儿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他没有来得及等妈妈说出他爹爹的去处来,就又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着,但那声音却几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渐低微起来。
“妈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妈妈的头,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热的额角上,她大声地、吃惊地呼叫着。
“宝宝!……怎么啦?……香哥!……”
两个小的却惊醒了,哇哇地叫着,梅春姐急忙将他们送到另一张空置的稻草床上,让他们自家高声地号哭着。
香哥儿的身子终于慢慢地由热而温,由温而冷,而变成了冰凉。他的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由牢牢地闭着而又微睁着;但他却是永远地微睁着,而不再闭将下来了。
像从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上掉下来,像有无数支烧红了的钢针在她的心中穿钻着,梅春姐骤然失掉她的意识和灵魂了。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地呆立在那儿好久好久。那两个小的的哭声几乎震翻了半边天地。
丈夫车水回来了。他老远地在黑暗中大呼着:
“你死了吗?你妈的!……你让小孩子们哭死呢!……”
她不做声,也不移动,仍然痴呆了般地站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一直到丈夫冲到她的面前时。
陈德隆的脸色突然惊悸起来!因为他望见了那小灯斜照着的床铺上的情形。一阵良心的谴责——一阵罪孽的自觉的不安和悔恨,使他惶悚起来。然而,他却仍然倔强而冷酷,仍然故意狠心地冷笑了一声:
“死就死吧!狗东西!……顶好通统死掉了,他妈的大家干净!”
梅春姐忽然由那过度的悲痛的昏沉中苏醒了来。当她感到了自己的一页心肝已经被人摘去了的时候,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和丈夫的那仍然像毫无感触的面容的时候,她便像一个僵硬了的死人般地倒向床铺去,双手抱着那冰凉了的小尸身打滚!
“天啦!……我的心肝啦!……我的肉啦!……我的苦命的儿啦!……你死都不闭眼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