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头,万万岁;
瓢鸡头,用枪毙!
六月的太阳火一般地燃烧着。三个老头子:四公公、李六伯伯、关胡子,坐在湖滨的一棵老枫树底下吃烟、乘凉;并且谈论着这半年来的一切新奇、动乱的时事。
四公公,那个白胡髭的最老的老头子,满面忧烦,焦虑地向那健壮的关胡子麻麻烦烦地问着,关胡子就告诉他那么一个歌儿。“你上街回啦!总还有旁的消息吧?……”
“没有。”关胡子又说,一面用手摸着他的胡髭。“不过,那姓黄的和陈灯笼的嫂子,听说会在近天中……”
“近天中?……唉!可怜的小伙子!天收人啊!那个女人还怀了小孩子哩!……”四公公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就像一只被打伤了的鹅般的,他的声音酸硬起来了。“总之,我们早就说了的:女人没有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李六伯伯揉揉他的烂眼处,一副涂满了灰尘的瘦弱的面庞上,被汗珠子画成了好几道细细的沟纹。他想开口说一句什么,但又被四公公的怨声拦阻着。
四公公是更加忧愁了,他不单是痛惜黄和梅春姐,他对于这样的世界,实在是非常耽心的。七十多年来的变化,他已经瞧的不少了:前清时州官府尹的威势,反正时的大炮与洋枪,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拚,他都曾见过。可是经过像目前这般新奇的变化,他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一阵沸热的南风,将地上的灰尘高扬了。大家将头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的芦苇,如波涛般地摇晃着。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头来望着那油绿的田园,几乎哭着,说:
“你看啦!黄巢造反杀人八百万,都没听说有这般冷静!一个年轻些的人都瞧不见他们了!……”
“将来还有冷静的时候呢。”关胡子又老是那么夸大的、像蛮懂得般的神气,摸着他的胡髭,“将来会有有饭无人吃,有衣无人穿的日子来的啊!……”
李六伯伯将他的烂眼睛睁开了:
“我晓得!要等真命天子出来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国只有十八年零六个月,后年下半年就会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来的!……”
“妖孽还多哩!”关胡子说。
“是呀,今年就是扫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像有把握般的,“明年就好了。后年,就更加清平!……”
“后年?唉!……”四公公叹着,“我的骨头一定要变成鼓捶子了。想不到活七十多年还要遭一回这样的殃啊!……唉!……”
世路艰难了——又有谁能走过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谁能挽回呢?
像梅春姐和黄他们那样的人,也许原有些是自己招惹来的吧,但其他的呢?老头子们和年轻的人们呢?……
一只白色的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从老远奔来,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着。它的舌头还没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烂眼睛上,就被他兜头一拳——击得“汪!”的一声飞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