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说:一头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猫,它是一定要想尽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终天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着猫来了就逃!……在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一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头这样的耗子,糊里糊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到外面的肥料沟中去!……
这一些琐细的事物,总像苍蝇钉食物似地钉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一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呢?那一个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处阻拦她呢?
有几次,她是只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转身的;有几次她是绕着另一条小道而回的……她一见到他,一见那双鬼眼,她的心就要频频地、不安地击动着。
她开始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狭小起来了。她简直不能出门。好像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其他的人物,好像全村子,全世界都早经沉没了似的。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个人,只能看到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围站满了那一个人,她的四围闪动着那一双眼睛!……
又有一次,也许是她回避和他碰头的最后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时,突然地,给他在湖滨拦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夹长衫,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细长的鞭子。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装了一个拦鸡鹅般的手势,将梅春姐拦在湖边。
微风舞着他的长长的黑发,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齿同眼睛一样撩人地咬着那红润的下唇。他说:
“德隆嫂!为什么啦,你一见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轻轻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头,背转身来,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阴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地、颤声地回道:
“我——不认得……先生呀!……”
“不认得?我姓黄啦!……我是会中的副会长,我就在那大庙里教书的啦。你不是在草场中见过我的吗?……”
一阵风从梅春姐的侧面吹过来,把她那轻得使人听不出的回声拂走了。
“也许你忘记了!……不过,你为什么事情要怕我呢?”
“我没有怕先生。”
“没有怕?好的!那么,我就改一天到你家中来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来了,我一定要来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条细长的鞭子,跑了好远好远了,才深深叹了一声,挑水回家去。
这之后,黄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家中来,梅春姐也就不能再像耗子怕猫般地那样怕他了。虽然是丈夫不在家,虽然她还时常提防着村邻们的物议,而他呢?有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就带着麻子婶家的木头壳,和一些会中的小家伙……
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说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开通不过的话语,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讲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新奇不过的故事。
梅春姐的脑子渐渐地糊里糊涂起来,梅春姐的决心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起来!……
于是,一头美丽、温柔的耗子,就这样轻轻、悄悄地、被抓到了猫儿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