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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于是坐下来谈谈我们近来的事。

他说起他的箱子卖了还不怎么;可是一说到他的老师也失业回家去了,似乎不胜慨然。他目前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房租同伙食。包饭铺的钱是少不了的,已经催过一次了。衣服已经当了好些,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家里能不能寄几块钱来。可是家乡又在打仗,这倒是十分担心的。这回的战争比从前更厉害:有飞机,有炸弹,有毒瓦斯……所怕的就是这一点;因为家里已经危险过几次了。说着,他就只是叹气。又咳嗽,又吐出一口浓痰。坐了半天了,我才觉得我们缺少了一件什么事还没有做。

我拿出两支香烟来,取一支给他。他仍然默默地用两个黑黄的尖细的指头夹在嘴边吸着。可是他才吸一半就把它弄熄了。我很奇怪。马上就看见他拉开抽屉,在许多乱纸堆中找出一个孤零零的铜烟盒子来,苦笑的说着:

“这东西还是去年买的。买的时候很贵,现在却非常便宜,说是经济恐慌的缘故。可是到了我们的手里就不值钱;要不然我早卖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把那半支香烟孤零零地放在烟盒子里。我才有些恍然。赶快再从我的烟盒里再拿出四支香烟来。

“你又何必呢?抽吧。”

他接着我的香烟,又才把那半支烟重新点燃,尖着两个指头默默地吸着。他说大哥只来过一回就没有来了。

“朋友,我得了一个这样的经验,有一种粗鄙话说的:你我弟兄,前世(钱是)弟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他又摇起头来了。

我安慰着他,劝他什么都不要乱想,好好的养病,我拿着钱一定送几个来。

他孤零零地站在门边看着我踏着雪走出去。我知道他一定又望着我的背影叹气了。

我回部,书记长就说要办报销。我们司书一共是三个,可是那两个是营长的亲戚。幸而他还缺一个亲戚,不然我也不会被考进来了。平常那两个司书就不大办公事的,顶多不过写点马马虎虎的命令;营部的呈文又多,大部分都要我抄。有时抄的呈文还要受营长许多很麻烦的指摘。又说抄得太密了,又说抄得太疏了。密了的太密,疏了的太疏。要不是书记长同情我一点,我早就被滚蛋了。我真是愤恨得火起。可是还得干下去。我如果遇着呈文多的时候,分一两件给那两个司书抄,可是他们都很气派地向着我的台子上一丢:

“这是营长派你的!”

我瞪他们两眼:他们也瞪我两眼。有时候他们就专门挑拨书记长想要他来和我捣蛋。我只有在肚子里面说:“他妈的!”

这回要办报销,当然又累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来了。我不能息气地就一直办了两个礼拜。我曾经接到剑寒一封信,没有邮票。我知道一定是剑寒亲自送来的。里面没有说什么,就是希望我去看他。我很想给他送几块钱去,可是薪水还要几天才发,预支是不行。我只好又空着手去见剑寒去了。

这回我一到门边,看见他依然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呆想。我刚进去坐着,他就很气忿地在台子上咚的一声捶下一拳,台子上的灰尘都跳了起来。我很奇怪。难道我得罪他了?可是他缓一口气,就两眼凄然地把一封信送进我的手里来了。我拆开一看,原来是他家乡的一个朋友寄来的:原来他的家里已经在这次的战争中给炸弹毁了!

“他妈的!”

他这么骂着,颓丧地坐下去了。从来我没有看见过他这样暴躁过的。我真是为他惘然。我不知道要向他说什么话才好。

我们大家都默然了。

正在这时候,门忽然一开,随着白雪的反光射进一个警察和一个小伙计来了。

“先生,就是他!”

小伙计指着剑寒说。

“你怎么不给饭钱给他?”

剑寒骨悚地站在警察的面前,脸全红了。苦痛地颤着嘴唇,只是说不出话。

小伙计又叫起来了:

“我们遇骗过几个人了。这回可不行!我催过他好几回,他总是天天推。推到哪天呢?”

这时候,隔壁住的几个人也围在门口来看热闹来了。

小伙计又叫着:

“吃得起饭给不起钱!没有钱你就不要吃饭!”

这回剑寒感着很大的侮辱,可真动起气来了。手一扬,但是他马上又缩回去,痛苦地咬着他的干瘪嘴唇。

“你要打么!”小伙计又叫着,而且挽袖子。

门外边的看客们都笑起来了。

我赶忙把那小伙计劝着。并且走到门口去说:

“没有什么事的。请回去。”

但是那些人还是不走。我只好回过头来,只见剑寒的脸上由红而青,由青而紫,干瘪瘪的眼眶死死的睁着。我于是先劝小伙计,再劝警察。我说这个钱算我的。小伙计还不肯。我再说我们的“营部”不会跑的。总算是我胸前的这颗圆圆的证章给他保了险。小伙计望了半天,才说明天一定要。我答应他后天。小伙计才答应着同警察一道出去了。临走还说:

“看在你先生的面子上。”

走出门,还抛来一句:

“他妈的,不给钱还要打呢!”

看客们也就哈哈哈地作鸟兽散了。

这一下,剑寒麻木地坐在床上。我们大家都相对无言,等到他缓过了气之后,我又坐了半天,才说走。临走的时候,他的嘴唇又开始在颤动,我知道他又要说话了。动了半天,他才说要向我借两毛钱。真是糟糕得很,我连两毛钱都没有借给他的;我就只剩几个铜板。可是几个铜板也要。他忸怩地从我的手心尖着指头拿去了那几个铜板之后,我很难过:人到了连几个铜板都要的时候,实在是走到绝路了!我苦笑着迎着他的苦笑,从他那胡子蓬松的嘴唇望到他那乱头发下面长满霉灰色汗毛的死青脸上,顿时觉得他委缩下去,有着三十几岁人的苍老!

我这回是带着眼泪从他那阴惨惨的眼睛下逃出来了。

回来的那天下午,我非常的难过。我真是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想镇静,但是不能。晚饭也不吃,我就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半天。听见凄厉的熄灯号声从冰冷冷的空气中传进来,我才知道夜深了。和着衣服我就倒上床去。

第二天起来,心头平静好些。但是公事又忙起来了,使我非常的烦躁。我把笔丢下,想到房间里去平静一下,可是勤务兵又来喊:

“营长叫你写命令!”

是的,营长叫我写命令。我懒懒地走回办公桌去,马马虎虎的又应付一天。

第二天我决心跑去支钱。可是不行,不行就拉倒!我只好把我刚刚赎出来不久的衣服又送还进当铺。拿到八块半钱我就准备给剑寒送去。可是勤务兵又在街上撞着我了。又要我回去写命令。他妈的,真麻烦!我刚刚走进营部,勤务兵就给我送一封信来了,一看,是剑寒的草草的笔迹,好像在预告我将有什么事变要发生,我的心更加零乱了。信拆开,是简单的几句,我抢着就看下去。

“朋友!永别了!我想你也许不愿意我就这样痛苦下去的吧?我很痛苦!我二十三岁了。但是这二十三年中我只是端端正正的站在人面前,同时弯着背流着我牛马般的血汗。然而我得着的是些什么?贫困,侮辱,肺病!也许我是一个弱者!这世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你是够朋友的。所以我希望你替我记着明年今月今日今时正是我的周年纪念!朋友,别了!

你的朋友——一个弱者剑寒”

我陡的一惊,顿时感着非常的孤独和悲忿。命令也不写,我冲着就冒着雪出去了。

刚刚走进天井的时候,我的身上已经堆成了白色。屋檐周围还在乱七八糟地飘着大大小小的雪花。宿舍简直是鸦雀无声,我望着那瘦瘦的枯树,好像觉得这世界全都死灭了。

虽是看见剑寒的房门那样虚掩着,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去把它推开,如果一推开,一定是那种“凤去台空”的空虚将会把我吞灭了。在这儿将要失去我所有的一切!

我黯然地站在房外好久。

最后我决心把门推开了。可是这又使我吃惊:那帆布床上一个黑黑的东西是什么呢?立刻,那黑黑的东西也坐起来了。

呵!是剑寒!

我一把就把他的手抓起,两个又默默地沉着眼望了几秒钟。可是今天剑寒不是穿的大衣和西装,而是一件薄薄的肮脏的黑夹袍。他一面抖着,一面握住我的手。但是他今天的脸上却又比昨天平静了许多。

我一放开手,他马上就委缩着一团坐下去了。

“你何必又要自杀呢?”

他苦笑了一下,却并不惭愧。

“请不要提吧。那已过去了。”

我们默默地平静地对坐了好久。

“死,”他坚决地说。“死,实在并不算什么一回事。”

我立刻感着一种严肃,接着又听见他说下去:

“人,无论活到一百岁终是有这么一天的。我觉得这实在并不难。但是当我把那封信送进邮筒里去的时候,我立刻感着我非常的惭愧:我真是一个多么弱的弱者呀!比如我给你写信,在邮筒旁边的时候,我就马上觉察到我还没有坚决。我马上觉察到这社会好像还有一种使我值得留恋的东西。我还要活。我还得要活下去。我还要再认认清楚这社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家都不死,我为什么要死呢?”

听完他的话,我心里才又恍然。

“大衣呢?”

“当了。”

“西装呢?”

“卖了。”

“钱呢?”

“给饭店老板了。”

然而外面的雪还在疯狂地乱下。我看见他抖得太厉害,说话在战,嘴唇很乌。我马上就把我的大衣脱下来给他,但是他坚决地不要。

“何必呢?”我说。

“你呢?”

“穿上吧。”

他默默地穿上了。短大衣套上黑长袍,简直非常的滑稽。可是我们这时没有那种心情来笑。可是我们也终于苦笑了。

我想起写命令的事情来,马上我就拿出我的钱。可是他又坚决地不要,而且红着脸。我知道他一定不要的。他正惭愧着他的写信。但是我坚决地放在他手里就走。但是他马上脱下大衣飘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追来了。

我只好站着。

“那,我就留着这三块半钱好了。”

我看见他那坚决的神情,只好收下那一张五元的钞票。他还跟着我走两步。

“朋友,请相信我:我还要活,我还得活下去的。好吧,我们就再见!”

“再见”的两个字说得非常重,眼睛在闪着幼稚的光。我站在马路边,又望见他在那残酷的乱雪中,躲过咆哮的黑汽车,耸着瘦削的肩,飘着一个凄厉的黑影子回去了。

我回部来又挨骂。可是我不理。眼前还闪着剑寒孤独的影子。

第二天再去看他,可是房门大开着,里面除了一张孤零零的台子和凳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又很吃惊;可是我马上又平静下来了。我知道他一定去找他的活路去了;可是我心里总有一些黯然。

那台子还是我帮他抬进来的!我苦笑了。

第二天就接着他从苏州的来信:

“……我这人真是到处倒霉。我跑来寒山寺,我的这个朋友却病到只有一线微弱的气息,恐怕就是明天的交易了!肺病对肺病,我真不知道这社会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请你不要替我心焦。目前的生活当然只有承继他的‘遗业’!我预想着我将要替人家抄那种迷信的东西,我心里已经有些黯然了!不过,我在这里加重一句:我是不愿死的!”

我望着信笺,嘘出一口气。我的心平静下来了。

后来我们的部队又开到安徽去了。可是在这期间我的生活越加痛苦;那两位司书和我的冲突一天天地更加加强了。有一次,我从早上就抄到半夜,天气虽已是夏天,可是一次倾盆大雨,顿时使我感着非常的寒凉,我马上就打一个寒噤。喉管痒痒地,正在怀疑的时间,一咳,就是一口浓痰,绿闪闪地从电灯光下反映到我的眼睛,我马上想起剑寒来了。这实在使我吃惊不小。原来我这强壮的身体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了!

剑寒我们还是常常通信。他又辗转流浪了许多地方了。

有一天,营长又来一个亲戚了。他常常贼头贼脑地观察我的行动。在我们的办公室坐了不久,他就东翻西翻地搅起公事来了。营部里面正没有缺额,我不知道他来干些什么。我吃惊着我的位置也恐怕不久了。果然,有一天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把我裁掉;名为“裁”,已经是给了我许多的面子了!

难道我就在这儿流落么?

我忿忿的离开了营部,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还未被“裁”的时候,就生了一场病,仅有的一点东西也当了一些。现在被“裁”出来,我真是恨不得生有一双翅膀飞到别处去。可是不能。我只好写信回家去想办法。可是到了我卖到最后一件旧西装家里的信还没有来的时候,而我已经是头发森长,胡子蓬松,一件飘飘的单衫也捉襟见肘了!我这回才亲切地感到我从前看见的那些痞子也就是这么“痞”起来的了!我不知不觉地不洗脸,我不知不觉地不梳头,我甚至于不知不觉地用袖头揩起鼻涕来了!

幸而好。我说“幸而”好,有一天我碰着书记长了。一看见我孤独地站在街的角落,他就不胜诧异地惊叫。在从前他似乎比较知道我一些,他对我那种倔强的性格是称赞的。当我被“裁”的前一天,他恰巧因公到别处去;如果他在,我也许不至于马上就被裁了。

现在我知道他是回来了。想避开,可是他已一把把我拉着。他说:

“唉,真想不到!”

我似乎记得他有回这样说着:要不是营长是他的同学,他早去了。他似乎也表现着讨厌这社会的样子。

这回我又被他“怜悯”着了。他介绍我在他的一个朋友的部队去。那儿正缺着一个司书,自然我就去补上。

而且我们也就很快地开到杭州来了。恰好家里又汇了一些钱来,我于是赶着秋凉又添制一些东西。

剑寒依然常来信,他提起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问题,就非常的忿恨。他说,我们一生的痛苦,就是这些敌人。他自己呢,依然还是那样。

忽然在“九一八”爆发不久的时候,他居然跑到杭州来了。可是太凑巧,刚刚是他到了杭州的前一天,我又宣布失业。我们两个在旅馆相逢,又不胜黯然了。

他这一回来,依然很枯,脸子依然瘦削而苍白,口痰也依然多,依然是那样的态度,依然用两根细细的指头夹着半节香烟。他很兴奋,然而又很颓废。他说他这回来就是打算来约我一道去参加义勇军的,他说只有这才是出路了。我也这么冲动着。我知道,父亲他们寄钱给我,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希望我将来升官发财,他们好当“封翁太君”,可是我不能。我很痛苦。我不能为他们的“光荣”而牺牲我的灵魂呵!不过我对我的出路还是依然很渺茫的。这回剑寒来约,我也考虑了一下。可是自己也很颓废,常常闹着要喝酒。于是他所说的“打算”,也影响到我的不坚决了。看见那种恳求的眼光,我不得不又把我的衣服从箱子里拿进当铺,又从当铺把钱拿着上酒楼。他似乎比从前爽快得多,举止也比较随便些。他兴奋地一盅一盅地灌下去。这我倒担心起来了。他的病,不,还有我的病!唉……这又使我对他捉摸不定。喝醉了回来,脸色在电灯光下显得绝青,可怕。不到半分钟,他又踉踉跄跄地倒上床大吐起来了。一吐就是满床都是烦糟糟的一些臭东西。于是不得不要劳我的驾给他打扫一番。

可是他却小孩子似的在床上哭了。

“哭什么呢?”

我抚着他的肩膀,有些不高兴起来了。我想:“这简直是一个十足的弱者。”

可是他仍然绝青着脸,闭着嘴,使我感觉到他的那样子有些不太顺眼。

可是他又要起茶来了。口里不绝地喊道:

“我很痛苦!我很痛苦!我很痛苦呵!”

这真麻烦!既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酒!我把茶给他端去,他只喝了一口又不要了。可是隔一会,他又要。

我看见他这样子,心里更加警惕:我也有肺病呵!因为一想起我的病,我就对他更加讨厌起来。我觉得如果他要这样下去,我的病会更加深的。在半夜的时候,他还哼着要水;我实在有点怕麻烦,不理,假装着打鼾。我马上就听见他叹气的声音:

“呵,睡着了!”

我第二天起来,只好诚恳地劝他:

“你的病太厉害。不要喝酒了。”

他答应我说:

“是的。”

他再提起参加义勇军的问题,我几乎对他有些不相信。只是“是呵,是呵”地漫应了他。我似乎这样觉得:“像你从前那样惨的生活,是我,要干什么早就爽爽快快的去干去了。”

可是到了下午,他又狂热地兴奋起来,又闪着恳求的眼光又叫着要去喝酒了。我就装着没有听见没有看见的样子,支吾地说着:

“大哥大概明年就要毕业了。”

我在急忙中的支吾,不知怎么别的不找,恰恰找着这句话,我自己也感觉到一些惭愧。可是到了他第二次说着要喝的时候,我看见他那种口馋然而又痛苦的样子,我又不自然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件衣服来了。

我们于是又上当铺。在当铺的高柜铁窗前,我看见他轻松似的在阶沿上走来走去;然而我自己却感到一种不满意:这“衣服是‘我的’,这已是第三件了!”虽然我觉得我这种观念太卑鄙;可是我总觉得他实在太不应该。

我们于是又上酒楼。他于是又大醉。于是回来又吐,又吐得满地都是了!今晚上我感觉到我很疲倦,连着就咳了几下,又吐了几口痰。我于是不再管他吐不吐,倒上床上就睡了。

半夜仍然听见他哼着要水的声音,可是仍然装着睡我的。

第二天他起来,悄悄地把自己吐的东西打扫净了。他说他头胀,再又睡下去。我觉得我这两天来完全搅在一种昏天黑地里面。

现在我需要出外去风凉风凉一下了。从湖边逛了一下回来,我轻轻地走到门边,就听见他在房里面哼着一种惨然而痛苦的声音。我又觉得我又堕入昏天黑地里面了。我于是又回过头再出去风凉一转。

第二次回来,他已坐起,沉默地依旧无言,再不像前两天的那样有说有笑了。我们俩的中间似乎建筑起一道高高的墙壁起来了。我也不讲话,晚上很早就睡觉。

他第二天起来,已不再说要喝酒。他的嘴唇在动似乎要讲什么话,可是我总是不自觉地把头掉开,有时候我先就敷衍着:

“今天的天气又更凉了。”

他于是又没有话。

第二天,我很早就出门。可是这天回来,房里面只是一个短短的纸条,却不见了剑寒了。我也并不吃惊,只把条子看了看——

“我很痛苦。我觉得我太对不住你。我才深深地知道我还是一个弱者呢!可是这很好,这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从前我总是那样因循,苟且,而动摇的人物!现在我知道了。纵然是穷朋友,纵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关系上还是不行的。从前我还有这一点幻想,可是现在我对于这一点点旧的幻想也完全打破了。我很感谢我们这回的遭遇;这是推进我到光明的道路。朋友,永别了,愿你珍重,愿你努力!也许我们将来还有相逢的时候也说不定。”

我这时才有点吃惊起来了。我才觉得我自己还是这样一个卑鄙,龌龊,自私,自利的人物!他去了也好,我必得重新来改换我自己,重新来努力!

果然,他现在是被捕了!可是我一直到现在从新努了些什么力呢?!从杭州回来,又呆在这南京!半年来所过的生活,不过是看了些新书,不过是依然在从前那种“人格”上“重”了一些“新”,不又是依然被别人怜悯,被家里怜悯着生活的吗?我呵!我才真正是用强壮而清高的衣裳包着一个卑鄙灵魂的弱者!

等到了半夜,大哥却醉醺醺地回来了。脸红喷喷的。大嘴巴哼着糊涂的军歌,双手向上一伸,两脚跟着一飘,随着一个呵欠声就倒上床去了。我为剑寒的事很着急。跑到床边去问他,他惊异地张开眼睛看我;但是随即又闭着。我知道他今天准又和毕业的同学们到歌女的家里喝酒去了。我再把他弄醒问道:

“剑寒的事怎样?”

“哪个剑寒?”

“怎么哪个剑寒!”

他才勉强睁开眼睛忿然地说道:

“管这些事干什么?”

他又闭着眼睛了。

我很气忿。“你们这就是同学!”我这样的想;不过,我马上就记起剑寒在杭州留条上一句很深刻的话:

“纵然是穷朋友,纵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关系上还是不行的!”

大哥当然更靠不住!这两天大哥和我吵过后,我自己的一些模糊的打算,现在由隐晦而明显,很清楚地在我的面前摆着这一条大路来了。没有容许我再犹疑的余地:不容许因循,不容许苟且;大哥和我,自然是各人走各人的。

天亮的时候,大哥一提起剑寒又逼着我要回家去:

“你看剑寒吧,混得好,现在怎样呢?我是要负责任的,我不能让你这样流落下去的!”

说他的;我不理。本来我先还打算让大哥先走了再说;可是我现在是非先走不可。我等大哥摇头晃脑地去领凭照的时候,我把我的箱子和铺盖卷收好就到下关搭火车去了。

在沪宁道上的四等车中,我望着那些苦着脸而沉默着的褴褛人们,马上就连想到沉默着的我自己,而且闪电般的马上就连想到沉默着的剑寒。我想此刻的他,一定是正在背着手站在那黑暗的当中,用沉默的忿怒挺着胸对着一切要来的苦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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