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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剑寒就被他的科长老师介绍到外县去当司书去了,老王呢,因为穷得没有“办法”,没有钱偿还房租和包饭钱,卷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偷走了。剩下的就是我同大哥同老张老李;但是另外又添来一批新失业的小职员。谈起来是同乡,大家都又混熟了。但是我们还是没有钱。

秋天来了。虽是这南京很热,但是下了一场雨,树上在开始落下第一片黄叶子的时候,凉意就增加起来了。晚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已经觉得很冷,就是单穿一件衬衫在街上跑已经是很笑话了。“热天的汉子好充”,尤其是我们穷人,在毒辣的太阳光下穿着一条白帆布西装裤和一件白充府绸衬衫光着新剪的头在街上走来走去,人家未始不叫一声“阔”的。可是冷起来了,这样子可不行。但是夹衣冬衣都在当铺里,怎么办?没有办法呵!烟也戒了。一个铜板的水也不泡了。包饭铺也来催过几次了。大哥于是不得了地跳起来了:

“非想办法不可了!”

本来从前的目标是提得很高,非军官学校不考的,可是现在是非“忍痛”降低身份去考教导队不可了。然而去碰了一下的结果,依然碰了一鼻子的灰,垂头丧气地背着一双空手又回来了。他这一回回来,就更加暴躁,发脾气,打东西,一个墨水瓶就给他哗啷一声从窗里甩到天井的石板上碰破了,并且还张着大嘴巴诅咒着: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一翻身倒上床,蒙着被睡了。

“打你的,干我屁事!”我这么坐在风凉的树下想。

大哥,他们都对他不很好。有时喝酒,仍然避着他,但是却请我去。不但是老李老张,就是新来的那几个也都这样。我一坐下,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大哥如何如何的不好。有的说他跑进房间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喝我们的咖啡茶,有的说他又在我们的枕头下不由分说就把裤带拿走了。大家于是把他的坏处全都尽量说出来了。甚至于说到他有钱的时候如何如何的糟糕。最后就决定地下了结论:

“他有钱的时候,不是在请我们,简直是在玩弄我们!”

于是大哥就在众人的口里成了罪大恶极,枪毙无赦的人物了。至于老李说到大哥的糟处,简直捏着了鼻子,啊呀啊呀,甚至于要呕吐出来的样子了。

最后,老张端着杯子向我来了:

“朋友,干一杯。”

我默默地端着杯子,我没有想到我应不应该干一杯;可是终于干了。老张于是很兴奋的说:

“你哥子是对的。我常常觉得对你总有一种,一种,一种,我不晓得要怎样说才好。你有点那个,有点,有点,有点什么的什么呢。那个,我以为,我觉得你的大哥完全和你相反。你的大哥那天生气的说你:‘他,充什么清高呀!我看他不吃饭才是好汉!’他说他叫你去找朋友都不肯去……”

他还要说下去,我可听不下去了。我平时本来是很镇静的,老王还说我可怕,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现在我刚刚喝下去的一杯酒,在从肚子里涌上来了,辣辣地,很难过。但是我依然镇静着,不愿意在别人的面前暴露我的弱点。

可是大哥提着一瓶白玫瑰笑笑的张着大嘴巴嚷着进来了:

“妈的,喝酒都不请老子喝!”

一下,就向着老李一挤,站在对面向我白一下眼睛。他这么一来,我的气更涌上来了。但是我不知道走的好还是不走的好。

大哥又从袋子里掏出两毛钱来了:

“老李,你去切两毛钱的牛肉来我们大家吃。”

“妈的,你有钱!还老子的一块钱来。”

“我就是这两毛钱,刚刚是在老赵的牌桌上抓来的。”

“酒呢?”

“隔壁赊的。”

“妈的,没有钱都要赊来喝。”

“哼哼,‘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一杯!”

他的眼睛又白我一下。我是忍不住了。站起来就走。

“不吃么?”大哥说。

但是我已一头向天井冲出来了。但是马上就听见大哥忿忿地重重地从门里掷出来一声:

“不吃算鸡巴!”

我头昏。脑门上像火在烧。不知怎么样,我已在公园里的八角亭前坐下了。凉风扫着枯叶向我的面前飘来,使我的热热的头脑和热热的两颊清凉了好些。好些时候,我摸着我空空的袋子,渐渐才发现我自己的弱点了。是的,大哥说的那个话自然是可恶;可是我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老张称赞我,称赞些什么呢!是呵,人家在这样对我好,不也是和剑寒说的‘自己制造一种所谓人格,去邀人家的怜悯’么?从前剑寒去会他老师的时候,我是多么地觉得他矛盾;可是我呢?我不也是在被人家怜悯着的么?我不也是在吃着自己的灵魂的么?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是好!

枯叶卷过去一阵,微雨又飘下来了;可是等到头都淋湿了我才知道。

但是生活是更加逼迫得不得了了,连最后的一部《辞源》也卖出去了。没有法子想,我还是只得去找我的那个秘书同学去。要生活总得要生活下去的。我借了一件老李的旧西装穿着去了。到了传达室麻烦了半天,才把会客单子写好。写好单子之后,传达说等一息;好,等一息。等一息之后,我就被带进一间会客室里去了。传达又说等一息;好,又等一息。一息一息的过去之后,还不见来,我真是有些焦躁了。剑寒会老师的那幅景象又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着了非常的惶悚,我感着了非常的惭愧,我才后悔我不该来。听见门外边的脚步在响,我以为总该来了;可是是一个勤务兵骄傲地走过去,我神经过敏地好像看见他伸一下舌头似的。我更加局促起来,肚里面这样骂着:“你妈的!”

我于是再等,看见一条黄洋狗从门边跑过向里去,又看见一条灰洋狗从门边跑过向外出,我真是觉得时间是太久了。但是我向壁钟一瞧,离我进来的时候不过才两分钟,然而我已觉得是两点钟了。我于是又耐心的等着。老远又听见脚步声,我以为该来了。慢慢地一步跟一步地沉重地走来了。我心里很慌乱,那一步一步的声音简直是一下重一下的踏在我心上。我有点惘然了。脚步快要到门边了,我的心里就一跳,一看,却原来又是一个职员走过去。我又诅咒着:“你妈的,给老子开什么玩笑!”

我于是又等着。我想,这时候,他一定在办完一件公文了,一定在插笔了,一定在放公文到黑皮包里了,一定在喊倒茶了,一定在漱口了,一定在吐痰了,一定在看我的会客单了,一定在开“尊腿”了,一定咳咳嗽嗽的出来了。一进来,一定是:“哈啰!好久不见了。身体好吧?”于是我们就握手。

一个勤务兵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马上就惊醒了我的幻想。

这时我看钟,已经过五分了。我真是后悔我不该来。我想,他妈的,走吧!我焦急得站了起来,冲着门就要跑出去。可是我在门边又耐心的站着,觉得既来了,又何必这样?我又退回去。我这回是数着壁上的钟:一二三四五……妈的,这半天才走二十秒!我于是想看看字画混混。可是没有。只有一张孤零零的中山像在那当中,除此只有一些沙发,椅子和花瓶之类。难道去鉴赏花瓶么?可是我又不会考古董。在现在肚子饿得这样,哪里还有那些闲心!我再向门外望出去,听听有没有声音;可是静静的,还不来!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我非走不可。我向着门走去。可是在门口我就和一个人碰一个照面,是一个穿缎马褂的家伙。不认识。走我的。

“喂,你是不是会秘书的?”

我掉过头,看见他手里拿着的就是我写的那张会客单。我一怔的站着了。妈的,搭什么架子!哼,同学!我这么在肚子里面骂着,不高兴的走回原位去。

穿马褂的这位家伙缓缓地尖着十个长指甲的指头把那张会客单铺在茶几上。才咳嗽,才吐痰,才问我:

“你先生是秘书的同学吧?”

“是的。”我答。

“他说你最近很穷困吧?”

“是的。”我答。

“他说——”

“是的。”他还没有说完,我就已经答出来了。

他见我这样的硬,也有些气忿了:

“先生,你要想到,你是来会客的!”

“是的。”我答。

“但是你先生何必生气呢?”

“是的。我是来会客的。我不是来讨饭的!”

“你才岂有此理!”

“要你才岂有此理!”

我站起来抓起我借来的帽子冲着就走。

“他妈的!”接着就听见会客单纸撕碎的声音。

我回过头望着他那凶恶的眼睛,但是没有办法。

“他妈的!”我也这么报复一句,三步两步的就冲出来了。离开了衙门,我还回过头来向里面骂一句:

“他妈的!”

忿忿的走回来,我才又感觉到我是多么的可鄙!

我决心要离开这南京了,到修理汽车的朋友罗莲那儿去。

在罗莲那儿住了几天,我又感觉到一些快活。他从前也是和我们在南京同住过的。他现在是修理汽车的工人了。他比我对于社会的认识清楚得许多。我又才觉到我的浅薄。可是我在他那儿还是弄不来,这样生活下去也不是办法。恰恰在这时候,有一个营部招考司书,一百个人赴考,我居然一个人考上。住了两个月我又随着部队开到南京来了。当我才考上司书的时候,又得到剑寒的来信,说他又失业到南京来了。住的地方依然是鼓楼街的那个房间。

到南京的这一天,很冷,下着雪,但是我马上就跑去看他。附近的街道都很冷落,大哥从前赊东西的那间店子也倒闭了。我从堆满雪的天井走进去。第一个抢进眼里来的,是这宿舍荒凉的景象。阶沿下的那株在热天可以乘凉的树,现在是已经黄叶落尽,干枯的桠枝上堆满了白色的雪花;树子显得很瘦了!

这时候,大哥已考进军官学校,老李老张们也走了,就是那后来的几个同乡也不知分散到哪儿去了!许多屋子都空空,木板床翻在地上,台子上铺满灰尘,许多老鼠屎和烂字纸更是堆满一地了!虽是有几个房间里因为听见我的脚步声而探出来了几个头,可是都是生面孔,很快就缩进去了!这社会真是不断地在变,而且变得非常之速!我这时才亲切地感着一种“天涯零落”,“桑沧几度”之慨!

走到剑寒的门外边,我怕弄错,带着雪花从窗洞望进去,就看见孤零零的剑寒依然沉默默地坐在帆布床边,两只呆笨的眼睛像思索什么似的望着那灰暗的角落。屋里依然很简单:一张台子,一个小凳,一个网篮,而他的那个皮箱子却不见了!地下多着的仍然是一些字纸和口痰。

我推开门进去,他吃了一惊,呆呆的望了我几秒钟,才惊喜地伸出他的手来:

“你来了么?”

我们握着手。我觉得他的手冰冻似的冷,简直是一把枯骨头。我真是为他打一个寒噤。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又这么说着。

“你不冷么?”我说。

“有什么办法!”

他又很凄然了。这时我才把他看清楚: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脸皮长进去,骨头长出来,眼睛似乎大些了,嘴唇是很干瘪的。脸上因为汗毛很长,更显得苍白,身上穿着一件如果当还可以值得几块钱的旧大衣,大衣下面的西装裤还是半新的,可是皮鞋已经很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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