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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剑寒,我真是感着很大的歉意。

我认识他,已经两年了;不,应该要说是四年。四年前的时候,我曾经在故乡的省城看见过他一次。那次正是他和大哥一同在中学行毕业礼的一天。那时他的名字叫“寿年”,据说那是依照他族谱上的“寿”字排取的。他瘦长长的坐在我家堂屋的神龛旁边,眉清目秀的,举止非常迟缓而拘谨。说话简直像蚊子声,好像怕把别人的耳朵惊聋似的。他看见我的母亲走进来,就笔直地从古式木椅上站起来叫一声“伯母”,那声音我几乎没有听见。后来我问母亲听见他叫什么,她说没有听清楚,我于是向着大哥讽刺地引为笑谈了。喝,这就是他的同学,——大哥的朋友我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不过那一次的印象仅仅是这一点点,不久也就模糊了。所以我应该说认识他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的夏天,我同大哥两个正飘流在这南京。住的地方也正是这鼓楼街的这间宿舍。那时候,家乡正打着仗,家里没法汇钱来,我们正穷着,就是同住在这个宿舍里几个房间的朋友们也都穷着的。有一天,大哥忽然高兴的说:

“剑寒要来了!”

剑寒就是寿年,这我早就在他和大哥从前的通信上知道。他觉得“寿年”这名字太俗气。做官人是不要这样俗气的名字的;他已当了科员了。记得他从前来信说改了这个名字的时候,大哥非常兴奋,叫口不绝的称赞着:

“雅,雅,剑寒这个名字很雅。”

他也热烈地翻着唐诗,翻着字典,喊着,他也要改名字了。结果他把他的旧名“大勋”改成了“萍飘”。其实这文绉绉的“萍飘”两个字,现在对于他太不恰当了,倒不如还是“大勋”两个字来得合适些。他当时选中了这“萍飘”的时候,也呐喊着叫我改:

“大铭,来,我帮你选一个。”

当然,改名字这回事对于我也曾起了一下不小的冲动;可是大哥要改我就偏不改,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是大铭。其实我也有一个名字想在心里的,我觉得“敢夫”这两个字好,可是我一直到现在没有讲出来。

那天他得着剑寒的来信,兴奋的了不得。他向我讲,因为裁冗员,剑寒失业了。他这回决心到南京来同我们“飘泊”一下。

“来了吗?”我这么懒懒地说。

大哥见我沉默地并不如他的高兴那么热心,可是他还是不断的说着他的许多优点。不但这样,在我懒懒地走到隔壁老王他们的房间去的时候,他又把那消息同着带进来了。

“他是科员,他是我很好的‘同学’。”他坐在床边这么兴奋的说了之后,就把眼光从他左手旁边的老王起,一直扫射到对面床边上坐的老李老张的脸上,看他们感动不感动。

自然,这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自命不凡的,对于这样的消息当然感着一些兴趣;尤其是老王更热心,盯着大哥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老王从来对应酬都是这么热心的。

“可是他现在失业了,”大哥感慨似的说,可是他马上又热心的补一句:“可是他是很有办法的。他有一笔好字。他有个老师在这南京当科长。”

他这种卖关子似的说话,用着那种古文欲扬先抑的笔法,把听众紧张的空气和缓下来,可是马上就是一回马枪,马上又把那将要缓还没有缓下去的空气立刻拉紧。

果然,老王是比那两个首先感动了,在大哥刚刚说完后一句话的时候,紧接着就吐出一个惊叹似的回声:

“啊?……”

头就更加偏向着大哥的脸了。

大哥取得了这么一个新的敬畏之后,他马上就热心地勇敢地向着他们猛攻了。他自己的脸颊也是红喷喷的。在他这时将攻还未攻的时候,马上发现了两间床夹着的方桌上有一杯凉凉的糖咖啡,不由分说地端起来就向着大嘴巴灌。但是老李忽然叫起来了:

“妈的,给老子喝完了!”

“好好,回头再拿六个铜板去买块来还你就是了。”大哥倒料不着在这刚刚取得新敬畏之后,马上就受了这个打击。一面那么说着,一面耳根都红了。

“你哪里还有铜板!”老李居然又这么逼进一句。

大哥就气忿忿的把长衣的袋子一拍,果然清清脆脆地有几个铜板的声音,搜出来居然又是七个。这倒又是老李所不曾料到的事。可是那七个铜板马上又移到老张的手里去了。

“妈的,我就只这几个铜板要买香烟的呵!”大哥喊着,马上就扑到老张的身上去。

一场谈话就算这么一通打闹暂时告个结束。

可是大哥并不因这样的结束就把他结束,他每天这么扳着指头计算着:

“今天二十,明天二十一,后天,后天他一定来了。一定是后天。”

这两天就差不多都集中在剑寒来的这个问题上。

大家一坐着谈天,他又把他的故事开始。

“剑寒,”他兴奋的望着众人说。“剑寒这个人顶有趣。从前我们,”他又加重着语气。“我们‘同学’的时候,他是不大讲话的,一天到晚就沉着脸。你不要以为他老实,其实他是面子上老实心头不老实的。我们常常和他开玩笑,说:‘阿寿’——他从前的学名叫着寿年的。可是同学们都叫他‘阿寿’。据说他那种沉默默的样子,很像‘寿头码子’。可是剑寒是我的好朋友,我对他们这样叫他,我是感着非常的不满意的。可是我们和他开玩笑的时候,我是叫他‘阿寿’的,我们朋友亲密了这倒不在乎。我说:‘阿寿’,你的小脚婆在家里的床上等你呢。’他听见这话,他就非常懊丧,他就更加埋着头不说话。他是被他母亲强迫着讨了一个小脚婆的。他认为这是他一生很大的遗憾。可是我们做着慌慌张张的样子扬着一个红信封给他看的时候,说:‘阿寿,女子师范的那个又给你来信了。’他马上就兴奋起来了,脸也红了,他央求我给他。我不给。他就扑过来了。如果我只要这么轻轻的给他一牵,他就会踉踉跄跄地跌下地的。可是我却不那样;等他在我的手上挽来挽去,挽出一身大汗的时候,我才给他。可是他一看才是一个假信封,他就红着脸几乎要骂出来。大家于是乎又笑了起来。剑寒倒是不会骂人的,如果他骂‘妈的屄’,他也会脸红。所以我估定他不会骂,因为我们是很亲密的朋友。”

大哥停止了一下,望望众人,见大家都在默默地听,他又兴奋的张着大嘴巴说下去了:

“你看,他还做诗。我记得他有这么两句:‘思卿宁可不相见,怕卿哭损芙蓉面。’谁知后来是闹了一个恋爱悲剧。为什么那个女子不嫁他?就因为他是穷光蛋;不,”他修正的说:“不,他是一个小资产阶级。那个女的嫁了一个什么‘长’了。他后来很灰心,他说他要自杀。后来他又说他不自杀了,他说他不再谈恋爱了。”

大哥似乎不让人家的耳朵休息一下似的,继续又谈下去:

“可是同学中我们两个是很要好的。我们两个常常一块上酒楼。我很知道他顶喜欢吃熏鱼。他说用熏鱼下酒是很有诗意的。我们每回只要坐上桌子,我就先喊:‘堂倌,拿一盘熏鱼来。’我们家乡的熏鱼是呱呱老叫的。我常常都想吃,可是好久没有吃过了。我们是,常常是,有时候是我惠账的次数多,有时候是他惠账的次数多。他这个人倒是很慷慨的;吃完的时候,只要他有钱,他总是默默地把钱放进堂倌的手里就走。”

大哥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看看大家究竟感动没有感动。

大哥又说剑寒来以后,他一定要对他负责任的。因为他们是好朋友。他一定要以老南京的资格来指导他怎样节省着用钱。他很热心地又跑到房东那里去帮他定下一个小房间。并且事先就在房间里指点着哪个角落好安床,哪个角落好安台子。

我知道大哥总是这样的脾气。我依然懒懒地沉默我的。不过,我心里这样觉得:

“你说得这样好,我就要看看你们是怎样。”

隔两天,大哥终于兴奋地找了两毛钱跑到下关去把剑寒接来了。那时我正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乘凉,老远就从门外边传进来大哥的哇啦哇啦招呼行李的声音。一种好奇心,使我不由不从藤椅上站起来。这时候,两个黄包车夫已把行李拿进来了,很简单:一个皮箱,一个铺盖卷,一个网篮,一个帆布床。跟着车夫屁股进来的就是大哥说着话的笑脸和一个白白净净的笑脸,两个是手搀手的进来了。快走近我的面前的时候,对那个白白净净的脸已经看得清楚:虽然还是眉清目秀,可是已经憔悴得多,额角上显然有了很多不很清楚的皱纹,嘴唇虽是沉默地带着微笑,可是比较的苍白些,和两年前在我们堂屋里所看见的剑寒是不同得多了。

“这就是我的老弟,你大概还记得吧?”

大哥把剑寒拉在我的面前这么介绍着。剑寒就递过右手来了。想讲话,似乎又讲不出话似的,嘴唇在颤颤的笑。我也就微笑地把右手伸出去给他握着。半天他才说出一句:

“还记得,还记得。你的那首诗《飘泊》,我已拜读过,很好很好。”

我知道,我的那首诗又被大哥早抄给他看了;可是我也很高兴。看见他那种沉默的样子,我对于因为大哥而准备轻视他的成见又减少些了。在脑子里面搜索了一转,似乎又没有什么话讲,逼得我只好敷衍一句:

“哪里哪里。”

我们也就丢开手。大哥也就把他拉到隔壁老王他们的房间去介绍去了。

在老王的房里应酬了几句之后,大哥又拉他到定下的房间去,帮他招呼着付了车夫钱,接着就向他指点着,诉说着这房间怎样好:又小巧,光线又充足,怎样好看书,怎样好写字。而且帮他在窗子的左边打横把帆布床拉开,马上又把铺盖卷打开铺上床。他叉着手在房间的中央端详一会,觉得窗子面前缺一张台子,他又允许他在我们的房间里分一张台子,不过他劝他休息,回头帮他抬过来,于是他就拉着他,把房门小心的关好,到我们的房间里来了。

这里我对于剑寒的印象是——不,我讲不出来,他似乎很疲倦,左手斜斜地撑在床上坐着;右手侧伸着两根细而苍白的尖指头,放在嘴唇边,夹着一根香烟默默地吸着,那两根指尖上已经被烟熏得黑黄黄的了。他吐出一口白烟雾,嘴唇又在颤颤地动着,似乎要向我讲话。果然,他的嘴唇颤了几秒钟的光景,那蚊子细的声音终于冲口而出了:

“你的诗,……”

我还没有答出来,大哥又抓着他的左手抢着说起来了:

“不要忙。我问你,这回你的钱还多不?”他这话是不需要他答的,所以接连着就说下去。“你不懂,你大概,我觉得这南京的东西真贵得要命。你的钱要有计划的用。我已经帮你计算过,房间五块,包饭八块。你首先把这些钱除起来就怎样用都不要紧;但是也不要乱用。这南京的人情是浅薄得很的。”

他哇啦哇啦的就说下去了。到了末尾还是问他带了多少钱。

“不多。”剑寒默默地迟疑了一下再说。“几十块。”

“那很好,那很好。只要不乱用,够几个月的。”

大哥那样婆婆妈妈的神气,我真是有点感到不耐烦了。很想走开;不过有一种好奇心理,不,是一种剑寒的那种在某一部分能够吸引我的态度把我吸住了。

他们两个又谈下去。

谈到失业,剑寒就很迟钝的叹口气。他用两个细的指头,抽下嘴上含的香烟,就好像经过了沧海变桑田似的感慨着谈下去了:

“朋友,一潮水,一潮鱼,一个人上台,又是一个人的势力。新任一到,就说冗员太多,于是,于是乎裁;裁过后又添一大批新人。我看,我觉得,我以为,……”

他结结巴巴的说着,又叹一口气。

“生活,我觉得生活太没有保障!”

他补足了那语气,脸上表现着一种深刻的痛苦。

“伤感什么呢?诗人!”大哥嘲笑似的说。

我们大家都笑了。

这晚上,剑寒拿出两块钱来请我们喝酒。可是大哥不。他反对喝酒。

“你的身体太不好。不能喝酒。我也不想喝酒。你又何必这样呢。”

不过看电影他是赞成的。他提起《璇宫艳史》的片子就说如何如何的好。而且是有声的。其实他早几天就吵着要想办法去看《璇宫艳史》了。现在当然正是他的好机会。但他还要开玩笑似的说:

“你这乡巴佬大概没有看见过有声电影吧!”

剑寒也并不怎样笑。我坐在旁边好久不作声。现在我可要屙尿去了。可是剑寒无论如何把我拉着。他无论如何要请我一道去。

看了电影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但是剑寒又叫着要喝酒。他似乎非常兴奋的样子。大哥也并不怎么劝,就自告奋勇地在隔壁买了三个罐头,一瓶白玫瑰。就在剑寒房间里一个小桌上喝到半夜。自然隔壁的老王们也是被邀入席的。

这一天,剑寒对于我的印象还不坏;可是到了杯盘狼藉,看见他苍白着一张痛苦的脸子倒上床去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弱者。

因为觉得他是弱者了,凡是他弱的部分都先抢着映入我的眼睛里来。比如他解网篮,比如拿扫帚扫地,比如拿壶去提开水,我很敏捷地就看见他那十指纤细的一双手。他扫地像写大字似的,轻飘飘地在地板上荡两下,地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他已经脸红筋胀,鼻尖上冒出汗珠子来了。至于提开水,那简直不是走回来,而是一偏一偏的拖回来的。五根细细的指头松松地勾在那壶把上,我担心他真会跌下来。果然他每次提水回来,总是衣角上荡上了一些水。一放下壶,就把那勒红了的手指放在嘴上吹,口里喊着“要命,要命。”

随着,我又发现了他一些弱点了。我们在这南京,每天起来除了吃饭之外就没有事做。太无聊了就大家抄着手谈闲天。谈够了就到外边去走走。现在剑寒是加入了我们这一伙了。可是谈天,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他对于老王他们那种动手动脚似乎有些看不惯的样子。这我觉得他太拘谨了。至于说到出去逛逛呢,他是非常兴奋的。初到南京来的人,总是喜欢游览一点名胜。可是在南京游览是不容易的,路途既远,车钱又贵。每一次出去,剑寒总是疲倦地要坐车。逛不了好些地方,就用去几块钱。有一天我们到清凉山去,大家都主张不要坐车,剑寒当然也没法反对。那天从鼓楼到清凉山,他总是落在后面。他往常一见到山和水,就要畅开胸怀喊一声“好呀!”的,可是他今天刚刚才走到山脚,他就嚷着很疲倦,他似乎要说回去了,可是众人都已在上山,他也没有办法。他于是一拐一拐地爬着。大哥是一路和老王他们打打闹闹地走着的,至于我却不顾一切地走我的。我走路常常是要看定一个暂时的目标,这样走才不累。今天我早就望着山上的庙子了。我数脚步走去。走到庙门前的时候,我的脚非常的紧张;回过头坐在庙门前向下面一望,大哥他们已快到了,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坡。一息工夫,大哥他们已到庙门了。大家都嚷着口渴要进庙去喝茶。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头。大家于是坐着等。可是剑寒也在半山头坐下了,而且捧着头。大家都等得着急。最后决定是由大哥去搀他。可是大哥不干了。他也嚷着脚痛,死眯眯地躺在庙前的草坪上,而且口里还不高兴的说着:

“这个人,真要命!”

老王于是说:

“今天喝茶要他才能够惠账的呵!”

可是大哥只顾躺着,甚至于闭起眼睛了。

“他是你的同学呵!”

大哥还是不理。

后来大家是决定我同老李去。走到半山的时候,剑寒依然抱着头在那儿坐着。我以为他一定是以为我们不等他,生气了。我就去扳动他的头。他慢慢望了起来。哇!那脸子简直像死人一般的灰白,嘴唇很乌,脸上正在冒着微微的冷汗。他急忙推着我的手,蚊子声音似的说:

“不要忙!不要忙!我的耳朵响得要命。”

我们于是站在旁边等着。非常的担心。等到他那手捧着的灰白色的耳根渐渐地渐渐地回复了黄色,他才抬起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无神的眼睛呆板地盯着远远的天空,似乎表现出一种对于人生的绝望。

这天我们是不能很好的玩了。下午又是坐了车子回去。

不过剑寒总喜欢喝酒。也许这就是大哥所说的慷慨的地方吧。可是一端着杯子他的牢骚就出来了。我觉得这个人有些糟糕,人才不过二十三四岁,就颓废到了这种样子!

同着住了一个多月,我对剑寒所得到的印象就是这样。不过这个人虽慷慨,但是对于有些小地方又似乎太小。不,不是太小,但是我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来。比如他请我们喝酒,买来的许多罐头,他是尽管让人家吃的,可是有些剩下,纵然是一点点,他也要郑重地把它收藏起来。因为天气热,常常摆到第二天就臭了。大哥说把它们拿出去丢了吧;可是他说不,太可惜。后来他允许丢的时候,大哥就把所有的罐头抱着要拿出去,可是他又反对了。他认为里面剩下的东西可以挖出来丢出去,那些罐头筒子留着是有用的。大哥说这值得什么!他才很可惜似的呆着脸望着大哥丢出去了。

对于这些的观察,有时候使我能在某一点上和他接近,有时候又使我在某一点上和他离开。这差不多使我对于他的为人弄得惶惑起来了。后来我在无聊中躺在床上追究的结果,这根源还是在于我看不起大哥的朋友的缘故。

后来剑寒也穷起来了。他一天除了坐在我们的一伙中听听谈天,笑笑以外,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他的房间里面抽着半节的香烟。

至于大哥呢,他热烈起来的时候,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纵然是帮你穿衣服都干;可是一等那时一过,那就要该叫你去帮他穿衣服了。他常常懒懒地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假如他口渴,他知道要使用我是不行的,(我们俩个常常为着这种事情吵架。)现在他当然是叫剑寒。我一看见剑寒勾着五个细指头给他提开水进来,脸上用着力的样子的时候,我只有觉得大哥真太作孽。

有一天,大哥似乎病了的样子。他依然躺在树荫下。他这回是用他“病了”这样一个辞严义正的话来使用我。他说他热得很,非喝一瓶汽水不可。可是大家都没有钱,他要叫我到隔壁去赊。隔壁他是赊惯的,可是我不能。我望他一眼就把头掉开了。可是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老二!唉,你就这样……你!”

这时候,剑寒又从外面回来了,他跑过来把大哥劝到藤椅上。大哥既把我没办法,还是只有叫剑寒去。可是剑寒很快就羞红着一张脸空着一双手回来了。他口吃吃地说道:

“他——不——赊。”

说完,又默默地坐在阶沿上了。

大哥有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比如从前我们考军官学校的时候,因为我有一个秘书同学可以给我们写介绍信,他曾经很温和的喊过我几声“弟弟”的。可是那期间并不久,很快的就过去了。这样子,倒不是特别对我是这样;所以我早就知道他对剑寒的时间也不会久的。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看见天井里面老王老李老张他们坐在那儿望着一个方向笑。大哥是依然躺在藤椅上的,迷迷地半睁着他那微笑的眼睛。我又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了。一走进天井,我就看见剑寒一个人在那儿抬着一张台子向着他自己的房间送。剑寒是早就说他要写字,可是没有台子。大哥虽是答应把我们房里的台子分一个给他,可是说是说,却没有就抬。

今天他就自己动手了。他弯着背,勾着那纤细指头的手把台子向门里送。可是门比台子大不了好多,台子就在门口陷着,于是就只听见台子左左右右地撞得门碰嗵碰嗵的响声。他鼓着劲,脸都涨得通红了。台子陷得太紧,他不知怎么地一拉,自己就是一突坐,呆笨地跌在阶沿上了。

“哈哈哈……”老王他们的笑声。

“哈哈哈……”大哥的笑声。

我实在看得太不过意了。哼,他们还笑呢!我于是快跑过去,先把他拉起来,问他跌着哪儿没有。他勉强地红着脸说:

“没有。”

自己也凄然地笑了。

“我帮你来。你看……”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的身体比你的好得多。我鼓动着两手的筋肉抓着台子很小心地就向门里送。不当心,台子一偏,我的手指也在门上夹一下。

“痛不痛?”剑寒很不过意似的问。

“不痛。”我坚决地忍着痛答了他。这回是一下就把台子送进去了。我虽是有点喘气,可是我装着,勉强着和缓着呼吸。

“哈哈!你的身体很不错。”

剑寒这么羡慕似的称赞一句,但是马上就收了笑容,现出一种非常痛苦而悲哀的表情来了。他叹一口气,握着我的手。手很热。他那默默无言的眼珠子周围,润湿着莹莹欲出的一种感激似的泪水。嘴唇在颤动,但是似乎又讲不出话。我很为他这神情感动了。紧紧地握着手。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的亲昵的快活。我在这里找着我们的共通之点了。那,那就是沉默。

“我们到公园玩去好吗?”

他放开手,请求似的说。

“好。”我也热情地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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