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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黄衫义重一拜岂酬恩 白水风高万言难却聘

话说璞玉被督军老太太留在上房看牌,不令稍离。母女二人十分投缘,旁观者都非常艳羡。于是小消息时时由上房往外传播。什么老太太把璞玉揽在怀里,老太太拍了她肩膀一下,老太太作了一副三元的牌,白板发财已然碰出,红中九筒对倒,叫她代摸,她去一摸就摸着一张白板,开了杠。随后又从杠上摸着红中,把牌和了,却给多添了两番。把老太太乐的直说吉祥话。夸她是有福的人,这说女儿认得大有彩头,诸如此类的事,不住灌入柳塘耳里。柳塘心想璞玉真是转了运气,但不知怎转得这样好法,大概是气机所感,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想着又听外面一阵喧哗,随见有人跑入,报告督军来到。宅中宾客,几乎十分之九全是官场中人,一听这消息,除了女眷以外,全体男客都迎了出去。柳塘是警予特约招待督军的知宾,因为大家都是他的下属,不如柳塘这毫无统属的白丁,较为合宜。于是警予拉着柳塘当先出去,把督军接进客厅,只有几位可以和督军平起平坐的长字号大员,随了进来,其余的人都各归他室。警予等督军坐定,先给柳塘介绍。督军早知他是位有学问有肝胆的名士,握手寒暄,甚为敬重,当时说了几句话,便要见嫂夫人。警予还未答话,副官长已凑趣道:“督军请等会儿,赵太太正给老太太看牌,一请出来,就得搅局。大帅大概还不知道老太太跟干女儿多么投缘,一会儿都离不开呢。”王督军笑道:“要是这样,我就等等再见。”说着就摘下帽子。柳塘知道他是个大瘾头,就代表主人请他用烟。王督军也不客气,就倒在榻上,立刻便有跟随的贴身小马弁过来,替他烧烟。王督军就向柳塘说道:“兄弟久闻老兄大名,早想亲近,只是你太清高了。兄弟和本地绅士,差不多都很熟悉,只是无缘得见老兄一面,今日真可痛快了。”说着又高声叫道:“你张柳塘上次可对不住兄弟,上次兄弟听说你老兄的人格学问,又那样热心交友,心里佩服得了不得,就想借重帮忙。哪知你老兄竭力推辞,不肯赏个全脸。我想托警予对你劝驾,哪知他和你一个鼻孔出气。说你性情疏懒,不肯做官,劝我不必多事,倒闹得我怪没趣儿的。只可给你个名义,略表敬意。谁想你连那份小津贴都不肯受,又叫警予给退回去。这叫我多么不好意思。”柳塘听他提起这话,忙鞠躬答道:“柳塘实在年老学荒,筋力衰退,自惭无以仰答高厚。所以不敢滥竽干禄,还求帅座原谅。”王督军正吸着烟,闻言舞着烟枪说道:“得得,你不用转文,我是个老粗儿,你是高人,不肯给老粗儿使用。”柳塘听了督军的话,觉得他太直爽了,自己倒觉不好下台,不由很窘的道:“帅座太已言重,柳塘实在自知驽骀,恐怕有负裁成,怎敢怎敢……”督军见柳塘这样,忽又笑了,说道:“柳老兄你不必向下说,现在我当面请你帮忙,你可还推辞么。”柳塘听着,暗叫糟糕。他口口声声自称老粗儿,我竟被他这老粗儿给绕住了。他先说我瞧不起他,不肯受聘。我一分辩,他就面约帮忙,我若推辞,就作实了瞧不起的话。若答应了,又实不愿意抛弃安闲岁月,去做无聊的官。而且我一个庸碌书生,连自己的家都治理不好,做官更做不出道理。只不明白他何以如此见重,定要拉我出去,这真令人不解。

书中代表,这王督军对于柳塘,所以如此原因,说起来很是平常。既不为柳塘有什奇才异能,也不为怎样侠肝义胆,更没有人从旁吹嘘,最大原因,只是因他为人奇怪,有异常人,方才久记在心,遇机即发。其实柳塘为人并无奇怪之处,却是被普通的一般人把他给衬托得奇怪了。因为王督军是一省之主,不但受着属下趋奉,就是本地一班绅士,也无不钻罅觅缝,对他谄媚逢迎,几乎没有例外。及至因为警予的事,王督军和柳塘发生间接关系,派副官前来访问,跟着又由警予婚姻问题,璞玉的名儿常为署内女眷所称道,连带柳塘的名儿,也被连带提起。王督军耳中常听到这个人名,倒一直看不见这人的面,已然觉得可异。因为他向来只见钻营巴结的人,常常毫无来由,便已钻到面前,自己受着巴结,得着供献,还不知道来者是何姓名,是何来历,却向没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随后又因警予南行复返,王督军更对柳塘加深玩意,却仍不见柳塘,借着警予门路,有所营谋,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王督军又在和绅商宴会之时,留意观察,希望看看张柳塘是什么样人。却不料柳塘向不结交官府,在绅士里永没有他的踪迹。及至警予到署,王督军向他询问,才知柳塘学养深醇,性情恬淡,就送了封聘书,哪知柳塘又坚辞不受。王督军想托警予劝驾,警予反替他请辞。由此王督军就认准柳塘是个高人。其实怎样高法,王督军并不知道。却只为向来所见的人,都不似柳塘这样,就看得柳塘比任何人都高了。因此越发简在帝心,总想邀他出来,其实也并非像古人求贤那样,想要用他治国平天下,只不过自己是一省之主,要求个能用人才的好名声而已。所以这时一见柳塘,便表示出来,并且因话赶话,倒误打误撞的,弄得柳塘不好推辞,正在嗫嚅未答。王督军已用烟枪按住他的手臂道:“柳老,你就不愿给我做事,我来托你给你们贵地方上做点事,总可以了。”柳塘听了,更觉吃惊。心想他既如此诚恳,我实推不开,就拼着每月弄几文干薪,好在都是人民膏脂,旁人用得,我就也用一点。虽不免伤廉,却也不为苟取。我并非道学先生,倒无须拘此小节。即便受着不安,给送到粥厂也可,所以不想坚辞了。哪知他竟更进一步,要我真个做官,还拿服务桑梓的题目压我,这可难了。我本心实不愿做官,但他已说到这个分际,可怎么好。若再坚辞,万一他脸上挂不住,弄成僵局,在警予好日子,煞了风景,怎对住朋友。只好姑且含糊应着,等日后再托警予代为婉辞。想着就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又像自谦,又像感谢,却没有切实应承。只听着好像已经默认了。王督军才欣然笑道:“好极,好极,难得柳老赏我面子,真是不易。以后可得常常盘桓了,明日就把聘书送过来。”柳塘听他如此着紧,风头一起,雨点跟着就来,知道还要大费周章,但也只得含糊答应。王督军又跟他谈了些关于地方的话。还让马弁给柳塘烧烟,柳塘谦让不得,只好吸了两口。他料着王督军难免像传说中的粗豪武人那样,要在这喜宴中狂赌一场。但王督军竟意外的未曾做此提议。和柳塘说完正事,又向众人闲谈一会儿,坐了约有一点多钟,他才又要求见见新人,便行回署。警予请他特赐光荣,留下吃杯薄酒,王督军说我改日再来扰你。今天我还约着几个人见面,得要回去。警予也不多做挽留,就要去上房去叫璞玉。王督军道:“我们老太太她是在上房么?那就不必惊动嫂夫人,你就带领我引见吧。”警予方要说这怕太不敬,王督军已戴上帽子,大踏步走了出去。警予只得跟随。柳塘自觉无须随入,就仍在院中,等候他从上房出来,恭送如仪。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门口有人说话,声音很是厮熟。柳塘心中一跳,转脸瞧时,只见在院门口那边立着老绅董,正拉着赵宅一个仆人,询问张二爷在哪里。柳塘暗叫:“糟糕,她怎么又来了?”而且在这要紧时候前来,不由有些张皇。又听上房中一阵笑声,似乎谁给老太太凑趣儿。跟着听那老太太的声音,说今儿若不是他们新婚的日子,就得把干女儿带了走。警予答说:“她应当得去伺候老太太,您就请带走。”老太太笑说:“洞房花烛,把新娘抢走,我可不挨那种骂。”说着又似乎告诉王督军,说要和干女儿多盘桓一会儿,吃过饭再走。随听另有个女人声音,说我可得跟着督军的车回去,家里有事。说话像似姨太太,说完便起了挽留之声和推让道谢之声。似乎有人留下礼物。柳塘知道王督军就要走了,恐怕老绅董拦着门口不便,就走了过去。哪知老绅董已看见了他,抛下那仆人直奔过来。柳塘还没说话,老绅董已张牙舞爪的道:“你快来,我有事……”柳塘听见这几个字,便闻后面一阵喧哗之声。回头看时,只见王督军由上房走出,后面跟着的是姨太太,随后又有璞玉和自己太太及玉枝,以及许多贵官女眷,为巴结姨太太,都跟着相送。柳塘一看,老绅董在道口站着不便,忙推着她道:“你先到廊檐下躲躲,等我回来再说。”那老绅董也已看出上房出来许多男女,猛然一愣,看看柳塘,就向后退去。柳塘见她走开,就仍立在原处,等候王督军过来,作照例的周旋。王督军真个礼贤下士,还把姨太太给柳塘引见。柳塘见他以朋友相待,礼无不答,只得也把太太给他介绍了。这番无意中的应酬,却满足了太太的虚荣意念。她在上房帮着璞玉应酬,并未甚受贵客注意。正觉无聊,这时居然在众目之下,和她脑中认为至高极贵的督军也者,竟得互致敬礼。这番得意,俨如置身青云,并且连带对柳塘增加了好感。她平日一心全在王厨,把柳塘视如无物,觉得王厨在种种方面,都比柳塘胜强百倍。若不为着身分和颜面,直想抛了柳塘去和王厨度日。但到今日,才觉柳塘终有胜过王厨之处,王厨的老婆,万万享不到这特殊光荣。

且不提太太的势利观念影响爱情。且说王督军见过礼,又向外走,他的许多僚属,也从各室中出来,纷纷走送。王督军只和柳塘且谈且行,到门口还说了句明天便把聘书送过来,又向警予说请你从旁劝驾。柳塘无可说的,只得唯唯。看他和姨太太上了车,风驰而去,又见街道两端,都站满了武装的军士。柳塘心想,真是元戎小队出郊坰,只行个人情,就有这些军队保护。大约这条街已断交通多时了,附近居民多么不便。只是现在督军已去,他们怎还不撤队呢?再一转想,方悟这里还有位老太太,当然也要保护的。想着就和警予等转身进门。这时有些督署同人,听见督军对柳塘的话,知道他已蒙赏拔,行将翘首青云,都掬着一副谄谀面目,向他大致殷勤。柳塘只得一一周旋,心里却暗自叫苦:“自己还没跳进官场的圈子,却先已尝着势力滋味,以后来日方长,真要够我受用。”当时一面谈话一面走着,抬头见璞玉等一干女眷,都回上房去了,就那警予等仍入原座的室中。方才坐定,猛然想起老绅董还在外面,就又立起走出。到了院中,左右一看,见已没了她的踪影,心中诧异她哪里去了,不要跑进上房去凑热闹。想着心中着急,忽见方才和老绅董说话的茶房,走了过来,就拉住他问道:“方才来找我的那位老太太,哪里去了?”茶房回说:“不知道,没理会。”柳塘叫他赶快向各屋中去看看,有没有她在里面。茶房应声跑去。柳塘自己跑到上房门,找着一个自己家中随来的女仆,询问可有一个什么模样的人进去。女仆回道没有。柳塘又转回原处,见那茶房也走过来,报告道:“各房内都没有老绅董的影儿。”柳塘十分诧异,暗想她哪里去了,就向门外走去。一出院门,便见宝山正向里走来,也看见柳塘张皇四顾的样儿,便问老爷找谁,柳塘道:“你可看见老绅董?”宝山指着门外道:“她出去了,我正跟她走个迎头儿,问她怎么走,她也不理我。”柳塘听了,不愿说话,就往外跑。到了门外,只见老绅董已走出丈许,正把脚跟砸地,一步一颠的向前奔呢。柳塘忙叫道:“老大姐您怎么走,快回来,您不是有话告诉我吗?”老绅董似乎没听见,仍往前走。柳塘追着叫喊,老绅董转过头来,脸上似罩一层严霜,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并没说话,又转身前行。柳塘追着叫道:“您怎么回事,别走呵,有话告诉我啊。”叫着已追到她近前。老绅董并不回头,只说了句:“俺没话可说。你不用理我,快回去招待你的高人贵客,别叫俺给你抹了脸。”柳塘一听这话,方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把她得罪了。因为筵请贵宾,怕她在中间出丑,说只请男客,把她在早晨便打发走了。如今她不知为什么又撞来找我,恰巧看见王督军姨太太出门,许多女客相送,而且在早晨和她一同打发走的玉枝,也在里面,她一定明白我说谎骗她。而且同玉枝通同作弊,单单骗她一人,这不但使她感觉受到侮辱,而且伤了她那浑噩的心。她向来不知道自己卑微,不懂得被人讨厌,直如天真未凿的赤子。今日我这一举,可要伤透她的心了,想着不胜惭愧。自己向来最厌恶势利的人,想不到今日竟作出势利的事,真是无以自解。但是这并不是我自己的事,而且恐她搅了别人的局。她总算跟我关系较深,所以得要负责检点,如今闹出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想着很窘的说道:“什么贵客,老大姐,你别骂人,我明白你不高兴,可是这里面有个情由。本来是专请男客,只因为王督军的老太太、姨太太忽然不请自到,只好临时现请女客作陪,并不是……你别错想。不过也怨我太荒疏了,忘记派人去叫你。”

老绅董本是因为看见女客,觉悟被人轻视,被人见外,心感万分难过,所以气得转身便走。这时柳塘赶上一加解释,以为她的头脑简单,满可以被她信了。无奈柳塘对于说谎一道,没有经验。论起这说谎,本是一种学问,既须聪明,还须修养,到了程度,才能圆转如意委宛近情,使人深信不疑。用之得当,也并非恶德,处世颇有需要。例如外交家便是终身以说谎为业,能够善于运用,足以治国平天下,这是上一等的。至于平常人的无聊说谎,却是端人不为。因为不但败品丧德,而且使一个人终身堕落。大凡人的说谎,都不是有生俱会。在起初开始时,必然有个原因。例如小儿想向父亲讨钱买糖,受了拒绝。有同学假说要买纸笔,居然讨得了钱,大吃其糖,就也学着样儿,骗父亲一下,居然成功,以后再要讨钱,自然照例办理,这恶习便算成了。渐渐感觉说谎有无限方便,能把不可能的变为可能,于是遇事说谎。到这时候,虽已成为无品之人,但还可以原谅。因为他说谎还有着目的,等于贼人为衣食而偷窃,于情可谅。但若再进一步,这贼人养成行窃习惯,即便已成富翁,他也抛不了第三只手,只要见了东西,便非偷不可。这就像说谎成为习性,便无所不用其谎,没有原因,没有目的,只要开口,便是谎话。好似说实话便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和天地鬼神,这种人既不可以常理测度了。记得有一个人,就因为少时父亲严厉,他却喜欢嬉戏,时常说谎骗取钱物,或是掩饰过错,已经够了程度。长大了又喜欢拈花惹草,偏偏娶了位凶悍的太太,对他管束极严,却更训练他说谎的技巧。于是竟造就到谎人的绝诣,就是他十年老友,也未听到一句实话。那谎真是掉舌便至,出口成章,常能把人说得天旋地转。但人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一字不信,由此也不知耽误了多少正事。就有朋友劝他,何必如此自寻无趣,自招失败。他自己也叹息着说,这和吸鸦片成瘾一样,并非一朝一夕所成。如今再想改过也来不及了。因为这好似经过一种特殊训练,譬如一个人故意念错字作游戏,把天念作地,把日念作月,积日既久,再想更正不易了。譬如他看见天上有飞机,心里本想说天上有飞机,但到了口里,就成了地下有飞机了。这种情形,在社会不断可以看见。柳塘寻常便很少说谎话,像今日这样存心骗人,更是向所未有的事,何况又被人撞破。他在愧悔之际,再用话遮饰,自然更要变颜变色,期期艾艾,把假都形诸于外,老绅董看着便明白了。可怜他的说谎能力,连老绅董都瞒不过,竟被看了出来。

老绅董心中一打转儿,就趁势对他开了玩笑,故意“哦”了一声道:“是么,女客敢情是现请的,那我倒来巧了。这就叫来早不如来巧,该俺有这口头福儿。女客不是都在上房里么,俺替赵太太照应照应去。”说着越过柳塘身畔,便向回走。柳塘想不到自己几句话招出这样结果,她的芥蒂倒是解释开了,但因而生出的难题,更难解决。她这一跑进上房,对督军老太太和各位贵妇闺媛,一施展交际手腕,可不知闹出什么笑话。便是她在言语礼数上,得到人们原谅,到吃饭时,一打嗝放屁,再摸出几只虱子,恐怕谁也担待不了,那时我怎对得住警予夫妇?想着心中着急,但老绅董已摇摇摆摆,直向宅门走去。柳塘随在后面,拧眉瞪眼,抓头挠腮,急得不知怎样是好。心中想要拦她,但无奈自己话已说出,这时再要出尔反尔,实在没法措词,而且心中原就抱愧,这时更没勇气开口,只望着老绅董背后的手枪式长髻,把口一张一张的屡要唤住她,却又不能发声。柳塘自觉每一张口,便有咳的声音,由喉向外逼出,但那声音都似害羞,还没出喉咙,便缩回去。柳塘窘得要命,直希望她那长髻真个变作手枪,发弹把自己打倒。着急之间,老绅董已走到门首,将上台阶。柳塘着急,就好似俗语那句话,挤得哑巴说话似的,竟不自觉的急出声儿。虽只咳了一声,但那着急的意味,都已表现出来,老绅董闻听,立刻止步回头,恰看见柳塘青白不定的脸儿。她嗔的一笑,见柳塘颜色又转为红涨,就笑着道:“你叫住俺干什么,还是不愿意我进去呀。”柳塘这时直想辩说不是,但怕她一听又向里走,只得硬着头皮道:“倒……倒不是不愿叫你进去,实在今天今天,合着……因为……这个……”老绅董笑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到底俺进去不进去?”柳塘得着这话碴儿,只得跟着说下去道:“你进去本可以……不过……”说到这里,才想起词儿,就咬着牙冲口说道:“今天生人太多,没有跟你熟识的,我想你不进去也罢,过两天警予还要专诚请你呢。”老绅董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还遮说什么,就简直不叫俺进去得了,俺这是试试你,其实早知道,今儿请的都是高人贵客,俺这德行往哪儿摆。俺就再浑点儿,看见你的小姐,也全明白了。怎能真进去抹你的脸哪,得了,我走。你告诉赵老爷,不用请俺,请俺俺也不吃,吃了还怕得噎嗝。”柳塘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想要分辩,又说不出什么,只咳咳的叹气,半晌才道:“这真是……也不怨你生气……可可是我有什么法儿,这不是都为……”说到这儿,又觉接不下去。他本想说都是因为警予的关系,但又觉打发开老绅董,原是自己主张,如今怎能推到警予的身上,叫人家落埋怨,就把心一横说道:“得了,老大姐,这全怨我,我不是东西,你先回去,有什么明天再说,我上你家去领罚。”老绅董闻言,看了看他道:“别说这个,俺担不起,你也别上俺那里去,咱们没什么说的。”说着气哼哼的离开门口走去。

柳塘望着她,不胜难过,自己这样年纪,竟被她闹个灰头灰脸,问得张口结舌,真给折个对头弯儿,还落个势利炎凉。这是我向来视为大罪,深恶痛绝的,如今竟会弄到自己头上,被她封住了,骂苦了。但是事已至此,只得替警予顾全大局,任她自去,到明天再寻她解释也罢。想着方要转身,忽又想起老绅董此来,但说特意来寻自己,有要事报告,方才匆匆未得问明,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就又追上叫道:“你等等儿,方才你说有什么事来,还没告诉我,等等,告诉我再走。”老绅董并不作声,只向前走。柳塘赶到近前,她才说了句没事,连头也不回。柳塘道:“你方才还说有事,还是要紧事,怎这会又没事,没事你干什么来找我,好大姐,告诉我吧。”老绅董道:“本来没事,告诉什么,方才那是说着玩儿,你别尽自追我,看失了官体。”说着仍自脚步不停,摇摆而去。柳塘见她执意不说,只得住步。知道她必定有事,只为恼了自己,才赌气闭口不告,便再追奔央求,她也不会告诉。看来她是犯了拗脾气了,一点不留情面,把我僵到这样,但又有什么法儿,只可明日再说,现在先回去照应警予的事吧。想着心中十分懊悔,又纳闷老绅董所隐瞒的事,再加身体疲乏,一步一挪的走回院中。

进到客厅,警予问他作什么去了?柳塘含糊答应,见榻上没人,就倒下吸了几口烟。座中几位督署同人,知柳塘受督军敬重,行将重用,都对他十分亲热。柳塘却向警予道:“今天你忙碌一天,明儿当然要休息,不出去办公了。”旁边一位朱厅长道:“岂止明天,警翁很可以在家中度过蜜月。这是奉官的歇工,连假都不用告。”柳塘道:“我却不许他休息,警予老弟明天你得辜负香衾事早朝,还得早早的去。”警予道:“您叫我去,当然可以,但不知有什么事。”柳塘道:“我托你代向督军求情,不要叫我做……”话未说完,旁边已有人接口道:“柳老,您这又何必。您看督军意思何等诚恳,我们也希望能够常听教诲,您怎么还一定要高蹈呢。警予当然也愿意您出山,绝不肯代您请辞的。”柳塘道:“什么高蹈,您别叫我脸红了。我对督军和诸位的盛意,十分感激,万不敢故作清高,自命不凡,实在因为我太没长处,不会办事。而且闲居日久,已经成了废人,叫我做官,直如叫我受罪,更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所以希望督军不要给我实际职务。至于督军好意,我一定承受,最好每月赏几个钱,叫我养家肥己。若要我做事,就给点儿笔墨工作,例如作篇寿序,或写副挽联,或者写封信件,凡是关于秘书的活儿,我全愿意干,除此以外,简直百无一可。”说着又向警予作揖道:“老弟务必帮我个忙。最好你对督军去说,叫他把我派在你手下,来个秘书上行文的名义,只挂个虚衔,按月领薪,你总不致稽察我勤惰,我仍然可以在家脱懒,你就功德无量了。谢谢你,就这样办吧。”警予笑道:“你说得倒容易,无奈怕办不到。看督军意思,是要对你大用,我却要求给你个起码小差使,叫他看我成了什么人。”柳塘道:“就算你嫉贤妒能,闭塞贤路,屈枉人才,你也得替我去办,古人为朋友都肯牺牲性命,你就不可为我忍受几句闲话。”警予笑道:“我并非怕牺牲,更不在乎闲话,只是你已简在帝心,我去说也没用,何况我也愿意大哥出山。”柳塘道:“你这一说,简直不是我的知己了……”

正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叫请赵老爷,警予走出去。柳塘这里仍和别人谈论。过了一会儿才见警予进来,手举着一封公文,向柳塘笑道:“得,咱们也不必多费话了,现在公事已经下来,督军真是性急,大概回署就叫下面办好公事,立刻派副官送来。”柳塘大愕问道:“什么公事?”警予道:“自然是关于你的,他已经派你作本省志书局总办,兼天津县知事了。两份差使,一闲一忙,倒是调剂的。”说着把公事递过。柳塘接过一看,果然和他说的一样,不由顿足道:“这可要了命,志书局还可以勉强干得,县知事却是要我好看,这繁剧的差使,叫我这外行从哪儿做起。老弟,你千万替我去辞,你不答应,我给你叩头了。”警予道:“你别着急,我知道你是外行。可是谁做官开头也不是内行,都是慢慢历练出来的。你外行不打紧,可以找内行帮忙,你只总其大成,揽其纲要就可以了。这就是要服务桑梓的意思,你也不好辜负。再说这公事一下来,牌也挂出来了,你一定请辞,也叫我难堪,不如且凑合着干,几时干不下去,再跑不迟。”座中旁人也都随着警予相劝。柳塘见警予不肯答应,当着人又不便细说,只得说道:“你更不体谅我的甘苦,现在来不及跟你说,等晚上再商量好了。”旁边一位吴局长道:“柳老还商量什么,我看您也只可勉为苍生一出了。”柳塘摇头说道:“您这话可得收回,我怎么担得起。这在您只是拟不于伦,在我可要羞死。”那吴局长笑道:“柳老不知道,这里的知事是督军最注意的,他一向励精图治,尤其在耳目之下,更希望能治理成个样儿。所以对于人选,很费斟酌。不想所用之人,都弄得很不好。您记得去年有个常某人作知事,奇想天开的变着法儿弄钱,外面都得说他是替督军聚敛。督军气坏了,几乎把他枪毙。后来又换了姓毛的,也没弄好,被人民告了。督军有一次在宴会本地绅士席上,很表示歉意,言说定要寻个好人才,替地方上做几件好事,也不枉我在本省混了一场。由此可见督军多么热心,只可惜用的人都不给他争气,如今好容易遇到柳老,你想他如何肯容你高蹈呢。”柳塘摇头道:“这一说更吓死我了,督军有这样大的希望,我这老朽昏庸,恐怕连以前那几位都及不上,岂不自讨丢脸,我更不敢干了。”警予笑道:“你这说法,叫我想起个故事……”柳塘摆手道:“我不要听,你别拿人开心,我正掉在河里,挣不出命来,你不拉一把,倒在河边给唱台戏。叫我开开心再沉底儿,这就算你够朋友。”警予不答碴儿,只自说道:“当初有个老官僚,被朝廷派他作荆州将军,朋友都去给他道贺,却见他正在闭门痛哭。一问原故,他说荆州地方重要,关老爷都守不住,我去岂不是白送命么。这位先生竟把历史缩回二千多年,以为还在三国时代。好像他自己是蜀汉大将,和五虎上将一殿为臣。赶上关公败走麦城,刘备和诸葛亮得报,恰巧张飞、赵云、马超、黄忠,都不在跟前,连那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廖化,也还在地方,无可奈何,只得派接关公的后任去,大战吕蒙,恢复荆州。他却除了会耍烟枪以外,别无能为,硬打鸭上架,怎会不痛哭流涕呢。大哥你方才说的话,也和这位先生差不多。他是看错了时代,你却是看错了事情。以前那几位作知事的,都是因为操守上有问题,才把事弄坏。大哥你难道对于自己操守还不能自信?”柳塘摆手道:“得得,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巴结上司,想当红差使,不犯为我说话。本来我的事在你看来不值一笑,你的面子却是要紧的,万一为我撞了钉,那多么犯不上,所以只好这么劝我。我知道跟你也白说,趁早别叫朋友作难,有罪自己受去,有急自己着去。”说完就倒榻上烧烟,再不说话。

警予听着,起初面上发红,又转了青。他并非常难过,怔怔的没有开口,及见柳塘倒下烧烟,面沉似水,好像十分气恼,大有对朋友伤了心,将欲绝交之意。这情形和他的人性太不相符,不由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大哥,您这叫遣将不如激将,想叫我脸上挂不住,立刻一跺脚,就上督署替你说去。哈哈,我才不上这当,你随便说吧,我要当红差使,怕撞钉子,不肯替朋友尽力,都算被你说着了,我只不去。”柳塘被他说破,忍不住笑起道:“好,你聪明,我倒运,其实我也不是专为激你,今儿太……今儿啊,是你的得意日子,却是我的烦恼日子,没一点顺心事。方才被人指着脸骂了一顿,现在你又跟我反对,我这一肚子气往哪儿消,不管真的假的,我也发作一下,要不然存在心里要成病的。”众人听了都笑。警予就问:“谁骂你来?”柳塘道:“我这骂,是为你挨的,你还不得报答我。”说着就把老绅董的事说了一遍,警予听了一怔。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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