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长在房间里的床面前兴奋的踱着。脸兴奋得油亮亮的,就像一尊铁罗汉。他紧紧捏起一个拳头来在空中一挥,喃喃的说道:
“好的,事情要来,就让他来好了!我得把我的力量拿出来!……”
他想:
——此刻王营长张副官长他们大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得赶紧来解决孙连长的问题!一切的一切,一定要重新弄起来!司令官那方面暂时不管他!只要我趁这时机把权力集中得更紧,那他自然也只得来敷衍我的!是的,权力!权力!呵呵,只有权力!……
他兴奋得在长窗边的半圆桌边铁桩似的站住了,用拳头在桌上击了一下。他掉过脸来向着站在旁边看得呆了的太太说道:
“你倒杯茶给我!我今天不知怎么口这样渴!”
太太一手端着一杯茶站在他身旁,一手搭在他肩头上柔声的说道:
“你太疲倦了,你休息一下吧!”
“我不疲倦,”旅长喝了一口茶,随即拿着那还摇荡着半杯茶的杯子向前一伸,兴奋的溅着唾沫星子说下去。“我现在是顾不得许多了,如果我再不弄起来,人们就要在我的头上屙屎了!”
他掉过脸来看一看太太那苍白的脸,之后,就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头上拿下来:
“你的身体不好,你去躺下吧!你不要管我!”
“可是你是太疲倦了!你休息一下吧!”
“你不要管我,哎呀,我说你不要管我!”他举起手挥了挥,脸向着窗外喃喃着。
“你不要管我!我现在心里是纷乱极了!是的,一切都应该整顿起来。唉,我的心里不知怎么这样的纷乱,从来没有这样纷乱过,你不要管我……我想,王营长他们此刻大概已经布置好了!你把手枪给我看看,唉,我好久身上没有带手枪了!他们这几天给我擦过么?拿来,我看看,……”
太太又伸手搭在他的肩头带着恳求的声音说道:
“算了,不要看了!你是太劳顿了,你休息一下吧!”
“我叫你给我拿来!”旅长愤怒了,命令似的说。“你别管我,我要看!”
太太吓了一跳,生怕他又要大怒了,赶快到床枕头下摸出一只乌黑色的七子枪来。
旅长接过枪,看见太太那慌张的样子,觉得有点可怜她起来。他一面拉开枪机,取出那一夹子弹,一面和缓地但严厉的说:
“我已给你说过几次!你的身体不好,你就躺去吧!你别管我!别惹我的火气!”他拿出一张手巾一面埋头擦着枪身,一面说:“你不知道,你一来管我,只有更增加我心的纷乱!你看,这枪大概好久没有擦过了吧,有些灰!这样弄锈了是不行的!人也是一样,好久不发威,也会锈起来的!你懂么?今天周团长那种跋扈的样子,真是了得!而且今天那柯牧师,……喂喂,你把洋油给我拿点来呀!”
太太把煤油灯给他拿过来,取下灯头。他便用那手巾点了点煤油又在枪身上一面擦着一面说:
“你看我这一擦,这枪就亮起来了。枪是一把好枪!但人要常常服侍它的!就跟自己周围的力量一样,要随时留心着的,不然就坏了!你懂么?这就是权力呀!好,这东西我现在要随时装在身上了!”他把那一夹子弹装进弹槽,向太太递过去说道:
“好,你还是给我暂时放在枕头旁边吧!喂喂,你刚才不是要向我讲的,吴刚怎么样?我又忘记问你了!”
太太立刻高兴起来,走到他身边,用右手的食指揾着自己的下巴说:
“这吴刚是太不像样了,他和吴参谋长不是叔侄么?要把他防着才行的!而且我有一回看见他和秋香两个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话!”
“混蛋!”旅长顿时愤怒了,在桌上打下一拳厉声的说。“叫他们给我监视起来!唉唉,你怎么不早给我说!?”
太太心里感到非常的高兴,这两个曾分了自己的宠的眼中钉,总算一起扫荡了,而且旅长虽然还是那么硬头硬脑的,但已回向自己来了,她于是再装着不服气的样子说:
“我不是早要给你说么?但你每回总……”
“叫他们给我监视起来!”
“我已给他们说过了!”太太故意皱一皱眉头加添道。“不过吴刚这鬼儿子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叫人去把他给我叫来!”旅长又严厉的喊道,铁桩似的在床沿坐下来了,两脚挺直的叉开搁在踏凳上,两手叉在腰间,愤愤的说道:
“哼,屋里屋外都太不像话了!”他随即捏起一个拳头在空中一劈。“从今天起,我一切都要好好整顿起来的!”
伍长发在门口出现了,端正的垂着双手说道:
“报告旅长,司令官来了电话,请旅长说话。”
旅长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发紫。他怀疑地想:
——司令官要给我讲什么话?该不会是关于我这儿今天所发生的事么?难道他们已抢了我的先,向他讲了吗?唉唉,我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向他打电话这回事呢?管他妈的,看他说了什么再说吧!
他站起来就走。但他忽然又停住了,楞着两眼严厉的说道:
“吴刚到哪去了?”
“报告旅长,”伍长发赶快站住,把胸脯一挺,说。“他又到参谋长公馆去了。”
旅长的脸色越加青得难看起来。
“记住!”他命令地。“回头把他背的手枪给我缴来!把他监视起来!”
他说完,就一直昂头走出房门来了。
到了电话机前,他伸手抓起听筒放在耳朵上和嘴边,“喂”了一声,就听见那里面司令官的沙声说起来了——是分出一项项的,说道:
“第一,顷接你所驻全县绅商各界的密告,举了你的罪状十条。这是怎么弄的?”
旅长大吃一惊,心里顿时慌乱了一下。这从来不曾预料到的祸患竟突然向自己猛袭来了!这是从哪里来的?怎么预先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全县的绅商见了自己都不是很恭敬么?他咬一咬牙,愤愤地说道:
“谁递的?是些什么罪状?司令官要注意,那密告是否是假的!?”
听筒里却冷冷的回答道:
“都是真的!签名盖章的一共有七八十家商店和绅士!”
“唉唉,混蛋!”旅长在肚子里愤愤的骂道,他的脸颊顿时起了痉挛。
“我请司令官把那些姓名大致说给我听。”
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听筒里又说起来了:
“第二,据密报,你那里全县乡民有不稳之势。听说你已在调动军队。怎么我事前都不知道?”
旅长气得跌了一脚。心里更慌乱了。——唉唉,这是些怎样的消息呵!——他看出这显然是那些混蛋们的鬼计了。愤愤的咬着牙齿说道:
“谁说的!我要希望司令官查出这些谣言的来源!”
“自然,我正在调查中,但已经得了一些实据。这些事情如果爆发起来,于本军是大大不利的,因为敌人正在搜求我们的破绽!因此第三,在这样严重的时局中,孙连长不应扣起来!”
这一切都很明白了,旅长的全身都愤怒得要爆炸了,两眼要喷出火来。他瞪着面前的看不见实体的司令官,用力的说道:
“孙连长我不能放!他胆敢煽动士兵包围长官!这种败坏军纪的败类,一定要加以严厉惩办!但这又是谁告诉司令官的!”
“第四,……”
“不,请司令官关于这一点明白的指示。”
“不忙,你让我说下去。第四,在这样的严重关头,你的补充团自然应该赶快成立起来。不过这人选问题,我觉得吴参谋长较为妥当。”
“……”旅长气得咬紧牙关,不再说话了。
“第五,关于禁烟的委任状就要下来了。不过为了你那一县乡民的不稳,须选派得力干员才妥当。我打算以李参谋充任。”
“……”
旅长两眼发昏地看着说话的喇叭管,停了一会儿,才咬紧牙齿说道:
“还有么?”
他愤愤的把听筒在电话机上很凶一挂,咆哮的吼出来了:
“我干出一条卵来!”
弁兵们都吓得紧张的睁大眼睛,赶快向两边轻轻站开,屏着呼吸,让他一冲的走了过去。
他一走进房间,就把床边的一条踏凳一脚踢了开去,喊道:
“娘臊屄的,我不干了!”
一耸身,就包裹似的倒上床去。
太太大吃一惊,慌忙跑到床边来,见他那脸色愤怒得那样可怕,她又赶快退在一旁,嗫嚅地:
“司令官讲了些什么?”
“娘臊屄的!”旅长在床上打了一拳。“我不干了!我这旅长还干出一条卵来!”
随后,他坐起来了,嘴唇恶狠狠的喊道:
“马弁!去把张副官长给我喊来!”
太太鼓起勇气,凑进他的身边,弯下腰来柔声说:
“你好好躺一躺吧。”
“去把张副官长给我喊来呀!”旅长仍然不看她,又暴怒的喊了。
“你今天太疲倦了。”
“走开!”
“你太疲倦了!”
“走开!”
太太叹一口气,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旅长今天这样子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不知道司令官和他讲些什么了。她扭着手指看着前面的玻璃窗。那玻璃已渐渐暗了下来,她的心也暗下来了。
听见张副官长到了外面天井的声音,她便抢着跑出来了。
张副官长在模糊的光线中也现出一种紧张,那嘴边的一圈胡子都在颤抖。
“副官长,”太太悄声的说。“司令官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话,旅长简直气得暴跳。你赶快去劝一劝。”
“怎么?”张副官长惊愕的睁大一对眼睛,随即他又悄声地,把手掌拿到一圈胡子的嘴边来,但立刻记起在太太的面前是不好这样举动的,他又赶快垂下手来,一面说:“我看这一定是周团长又在玩什么把戏!其实他那团长从前是该我的,现在有人说他还想当旅长呢!”
“是他吗?”太太严重着脸色,好像感到忽然抓着了所要抓而事前不曾发现的东西似的。“哼,我要赶快给旅长说去!”
张副官长心里感到了一点痛快:
——好,趁这机会把他弄掉了,就该我!——他立刻又严重地说:
“太太,你听见么?今天街上的谣言多极了!说是乡下不稳呢!城里面有些人在告旅长,我看这些谣言都不无来源,比如周团长……”
太太又惊得怔住了,赶快问:
“谁告旅长?”
“听说是许多商家……”
“混蛋!他们敢?唉,今天怎么这样多的讨厌事情呵!给旅长说去,派兵把他们抓来就是了!这真是怕要无法无天了!”
旅长在房间里听见他们咕咕哝哝的声音,无可发泄的满腔愤怒忽然转到这声音上来了:
——哼,我的大事就是给你们这些人搞坏了!哼,亲戚!只会给我败事的!
他把张副官长喊了进来,两脚叉开,扭歪颈子,用半面脸向着张副官长,没有表情的说道:
“副官长,去给我找郑秘书拟一个电稿,我马上辞职!”
张副官长大大的吓了一跳,顿时发昏了。——完了!看看可以趁这机会就又可以到手的团长一下子就完了!而且许多事也完了!——他慌乱的想着,赶快凑前一步:
“旅长怎么突然一下要辞职?刚才旅长不是已经叫我把事情布置好了吗?”
旅长仍然不动的,说道:
“我不高兴干了!赶快给我找郑秘书去吧!”
“旅长……”张副官长决心苦谏。
旅长却把脸掉开,倒上床去。
张副官长退出房来的时候,只见赵军需官也跑来了。
赵军需官走到太太的面前,愤愤地说:
“太太,这刘大兴刚才答应我下午的款子,答应得好好的,但我这回去找他,他却躲起来了!”
太太立刻愤怒了起来:
“我不是给你说过,叫他先把我的钱缴来才缴那官产的?”
“唉,太太!”赵军需官苦笑了一下。“事情危急得很呢!听说全城在反对旅长,他就乘机躲起来了!连隆盛也躲起来了!还有可怕的谣言,说是第二连要抢恒丰祥呢!”
太太发昏了,在地上顿了一脚,向赵军需官责备似的说:
“唉,我真不懂,不晓得你们怎么弄的!”
“太太,”赵军需官竭力镇静着安慰她说。“我看目前只有叫张副官长派人去把隆盛拘来,刘大兴我敢断定他不敢不出来!而且藉此惩一儆百!至于第二连方面,要请旅长赶快想办法!”
太太见张副官长走了过来,便赶快问道:
“旅长怎么样?”
张副官长颓丧地摇一摇头:
“太太,我看太太赶快去劝他一下,他要辞职了!”
“什么?”太太和赵军需官都吃惊的望着他。
“在这样的严重关头,怎么突然一下要辞职?”赵军需官恐慌地和太太对望了一下。
“唉,我的天呀!”太太抱着了发昏的头,在地上跳了起来。
张副官长把两手一摊:
“不知道呀!他只叫我赶快拟电稿去!”随即他又严重的悄声说。“我们要赶快想个什么办法要他收回成命才好!”
“太太,你劝过他么?”
“劝过了呀!他总是生气!”
“唉,太太,这就简直糟了!今晚上就要过不去!如果一旦发生事情,恒丰祥就完了,刘大兴那儿也完了!鼎泰的也完了!隆盛的也完了!……而且还有许多看不见的危险伏在里面呢!”赵军需官故意加重着语气直向太太逼进;心里却也慌乱得像乱麻一般:
——唉,天啦!我的那些秘密放款都糟了!而且还失掉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禁烟委员……
太太慌慌忙忙的就向房间跑去了。疯狂了似的,两眼胀着泪。
赵军需官觉得现在要把一切可能的方法尽量用起来才好。他拍拍张副官长的肩头,严重的说道:
“副官长,今天旅长的突然辞职,是太不合时宜的。他今天的确受的刺激是太多了,但我们不能顺从他这乱命。对不对?”
“对。当然的。唉,可是没有想到他今天是这样变态!他对我从来是没有那样严厉过,你晓得,是吧?”
“照我看来,话虽如此,你同旅长究竟可以随便些。总之,我们今天决定苦谏。你先我后,我们就这么商量定。你想想看,如果旅长十二点钟一辞职,一点钟他立刻就要碰见许多敌人!会弄到怎样是很难说的!所以我们这完全是替旅长打算。不说旅长,比如你,副官长,你是个外省人。不像我是本地人,光身子,无所谓。可是他们对你就会不同了!他们对旅长,也一样。请让我打个不好的比喻;叫化子丢了棍子,就要遭狗咬!”
张副官长知道他是在激动他,而且看出那些话的后面隐隐有着什么办法。他想:
——是的,既然他有办法,我就趁他这要利用我“先”的这一点,我就先了吧。事情一成功,那就会完全是我的功绩。
他装着严重的向他请教似的脸色说道:
“你以为要怎么办?我想你一定有办法吧?是吧?怎么样?”
赵军需官见自己的话发生效果了,兴奋的举起手来:
“就是这样,我以为我们除了劝旅长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还得想办法。你知道么,参谋长公馆里这两天在不断的秘密会议!”
张副官长紧张了起来,兴奋的说:
“不错,这的确是重要的关键,重要的是那周团长,我们只要知道他们的那秘密就好了!”
“我有一个办法!”赵军需官紧张的看了张副官长一眼。“我们只要把吴刚这家伙拷问起来!”
张副官长忽然被提醒了。立刻觉得怎么这样近在眼前的办法倒反被他先想去了呢?但随即他又觉得疑难起来了:
“可是没有证据,怎么可以把他抓起来?”
赵军需官就凑在他耳边悄悄说起来了。张副官长开头很吃惊,但后来也就点了点头说:
“好,那就这么办吧。事不宜迟,我们就赶快干起来!”
“那么伍长发呢?”
“我仿佛见他到厨房去了。”
“好,那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就找他去!”
赵军需官向着厨房走来,快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听见那里面有人在挣扎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子好像蒙在棉被里的恐怖的声音:
“你放我!我要喊!”
“你喊!你喊出来,大家都不好!你说你和吴刚是怎么样的!”
“放我!”
赵军需官暗暗吃了一惊:
——哼,这些混蛋胆敢在公馆里这么胡闹!
但立刻他的心里晃然明亮了一下,觉得要这样才好,事情就更好办了!他一直就闯进那昏暗的厨房去。
伍长发和秋香立刻恐怖地分开了,好像一对僵尸似的直立在那儿。赵军需军官一走上前来,秋香的脸羞得埋了下去,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钻了下去。伍长发恐怖地用手按住盒子炮。
“不要动!”赵军需官用手一指说;随即掉过脸来望着秋香。“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秋香好像才醒了转来似的,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伍长发和赵军需官两个就面对面紧张的望着。伍长发恐怖地想:
——完了,我这回可完了!
赵军需官冷笑了一下。他为要看出他这一声冷笑的效果来,就紧紧的把他望着。果然伍长发的身子发抖了。
“我问你,”赵军需官带着沉静的铁似的声音说。“旅长待你怎样?”
“我错了!军需官!”伍长发的声音发抖了。
“不,我问你,旅长待你怎么样?”
“我错了,军需官!旅长待我很好。我错了!”他把两手捧在胸前打起拱来了。
“我平常待你怎么样?”
“军需官,我错了!军需官待我很好。”
“可是你既然想秋香,你为什么不向我说?”
伍长发又是惊疑,又是害怕,只是连连作揖,哀求道:
“军需官,没有,请你不要讲……”
“哼,你还瞒我。”赵军需官笑了一笑说:“你同吴刚两个都在争夺她,是不是?”
“军需官,那是吴刚……”
“算了吧,刚才还亲眼看见的!我往常还以为你是好汉!好汉做事就好汉当,这有什么?”
伍长发越加莫明其妙了。他只是恐怖地觉着:
——完了!唉,妈的,要不到好一会就完了!
“军需官,”他抖着声音说。“请你念其我家里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母亲,她完全要靠我侍奉她,请军需官……”他记起赵军需官的老太太常常在旅长面前说起军需官是很孝的,于是想用孝去打动他了。
“哦,你还有一个老母亲。你有老婆吗?”
“军需官,你晓得,我没有。”
“你要不要老婆?”
“军需官,我不敢。”
“嗤!怎么老婆都不敢要!你这汉子气到哪里去了?”
“……”伍长发简直发昏了,说不出话。他恐怖地想:
——唉唉,这简直是猫儿耍耗子!你要吃就吃了吧!
“你喜欢秋香么?”
“军需官,我不敢。”
“你不要这样说,”赵军需官严正的说。“我是在给你说真话!那么我问你,你既然不喜欢秋香,你为什么要调戏她?”
“……”
“你既然调戏她,这就可见你是喜欢秋香。对不对?”
“……”
赵军需官见他没有话说,知道他完全堕入恐怖中了。他于是笑一笑,说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忽然在这厨房出现么?”
“……”
“喂,我问你,你怎么不回答呀!”
伍长发发抖的说道:
“军需官,我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吴刚已把你告了!”
伍长发立刻非常恐怖,但同时愤怒了起来,说道:
“军需官,这完全是吴刚害我的!因为我昨天曾经在这厨房把他们捉到过!”
“哈,原来你们是这样的!现在我问你,你试预先想想看,旅长对这事会怎么办?”
伍长发沉默了一会,哀求道:
“军需官,请你救我……”
“不忙,我问你,你想旅长会怎么办?”
“是,旅长会要枪毙我的!军需官,请你念其我有一个七八十岁的母亲……”
“那么现在我就问你,我平常对你怎么样?”
“军需官对我很好。”
“那么我给你说,你的事情,是刚不久吴刚出去的时候向我讲的。我因为念其你平时对我还有许多好处,我才没有向旅长讲,先跑来找你。你懂么?”
伍长发顿时轻松了一些,连忙深深的作了几个揖说道:
“谢谢军需官。”
“你不忙谢,事情还没有完结呢!”
伍长发立刻又吓一大跳,身上的汗毛都又根根倒竖起来,恐怖地把他望着。
“现在还是让你自己想想吧。”赵军需官又说道。“你想吴刚既然告诉了我,难道他就不会在旅长面前告你么?”
“那么我也告他!”
“可是到那时你也完了!”
“军需官,请你救我。念其我……”
“那么你既然要我救你,你只有依我一个办法。”
“军需官,随什么办法,我都依得。我已是军需官的人,军需官吩咐我就是了。”
“好,那么你只有把他除掉!”
伍长发立刻又慌乱了,全身的热血都集中到脑上发麻的奔腾起来。
“你要知道,我为你打算,就只有这么办。只要你做得好,我绝对替你守秘密……”
——哦,他这么逼着我,是在要利用我除掉吴刚。好,就这么干了也好!——伍长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恐怖完全从他身上偷跑了,换来了另外一种可怕的紧张。
“你相信么?”
“军需官,相信的,”伍长发赶快高兴然而紧张的说。“军需官叫我怎样我就怎样。”
“不,不是我要你怎样,我不过是为你打算,你懂么?好,你把耳朵拿过来一点,我来向你说……”
赵军需官打厨房里跑了出来,见吴刚已回来了,他向伍长发丢一个眼色,就约着张副官长向旅长房间走来了。那房里已点着煤油灯,玻璃窗上映着明亮的黄光。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太太抽搐着的诉说声,和旅长愤愤的喊声。他两个又只得停着脚步了。只听见旅长在踏凳上顿着脚喊道:
“唉,你尽跪着干什么呀!起来!”
“你不要辞职了吧!”太太的哭声。“我求你。人家都在谋害你,你倒辞职!”
“起来起来,你别管我的事!”
“你别辞了吧!你答应我吧,你答应我才起来!你看你一辞了,我们就要受人家的欺负了!”
旅长又顿了一脚:
“唉唉,你们简直要把我弄得发狂起来了!”
张副官长看了赵军需官一眼:
“怎么样,我们等一等再来吗?”
赵军需官沉吟了一下,立刻又坚决的说道:
“不行,我们还是进去吧,时候已经到了!”
张副官长于是鼓起勇气喊一声:
“报告!”
停了一会儿,一阵脚步的声音之后,旅长才回答一声:
“可以。”
两个就进来了。
旅长铁青着一张脸坐在床沿上。太太坐在他的身边,在拿手帕擦眼睛。
“去给我拟的电稿怎样!”旅长冷冷的说。
“旅长,”张副官长严重地凑前一步说。“我刚刚出去,就碰到军需官,他说今天街上的谣言多极了!”
“什么谣言?”这证实了刚才太太的话,旅长紧张的睁大眼睛了。
“报告旅长,”赵军需官也凑进一步垂着手说。“是这样的。听说第二连恐怕要抢恒丰祥了!四乡也有不稳的消息……”
“什么?”旅长把牙齿咬起来了。
“照这情形看起来,这明明是吴参谋长他们的煽动……”
“哼,煽动!”旅长顿时愤怒起来了,恨不得立刻抓起那般人来。但他又竭力镇静着,同时想:
——恐怕你们也给我作了不少的恶!我不干了!我也为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人受得够了!反正我已经有了十几万……
赵军需官见旅长只是“哼”了一声掉过脸去,他便赶快转过脸来望了张副官长一眼。
“旅长,”张副官长又鼓起勇气说道。“在这样紧急的时候,辞了职恐怕不大好吧?今晚上就简直过不去,……譬如一个叫化子,如果丢了棍子……
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和人声骚乱起来了。
“抓住他!抓住他!”
“把枪拖下来!”
“抓住他!”
几条洋狗同时汪汪的叫着跳起来了,立刻起着一阵紧张的混乱,就像要向房间冲来。
太太吓得脸色惨白,张大一对恐怖的眼睛躲到床角去。旅长顺手在枕头边抓起那只手枪来。张副官长赶快跑到旅长身边护着旅长。赵军需官在壁上取下一把大刀来,勇敢的冲向门口去。只见伍长发和别的几个马弁已从吴刚手上拖下一只手枪来,把他的两手背剪起来了。吴刚在灯光下苍白着一张脸跳着喊起来了:
“你们把我抓住干什么?!”
“哼,你狗东西!”一个马弁就咵的打了他一个嘴巴。其余几个马弁想着他平日的骄傲,也都在他背上脑上乱揍一气。
旅长提着手枪,苍白着脸冲到门口,厉声地喊道:
“干什么!”
“刺客!抓住刺客!”几个马弁异口同声的说,就把吴刚推送到面前来。
赵军需官张副官长和太太簇拥在旅长的背后。赵军需官惊慌似的喊道:
“喝,阴谋!一定有阴谋!”
旅长提起脚来就在吴刚的肚子上踢了一脚。张副官长也跑去给吴刚一巴掌:
“吓,好大胆!”
吴刚痛苦地痉挛着脸,满口流出血来。他大声地喊道:
“冤枉呀!旅长,冤枉呀!是伍长发叫我把枪送进来的!他们都把我抓起来了!”
他的两眼涌泉般滚出泪水来了。
伍长发在他背上很凶一拳:
“你别胡说八道!乱攀诬人!你看这枪里还有子弹!”
“你叫我缴上来的!”
伍长发笔挺的站在旅长面前,垂直两手说道:
“报告旅长!刚才吴刚鬼鬼祟祟的跑回来,部下就晓得他有些不对了。赶快把旅长的命令向他说,叫他把枪缴下来。我把枪摆在床上,把子弹点清装在子弹带里的时候我回头再来看盒子,可是盒子是空的,吴刚也不见了。我惊慌起来,这是他们大家都看见的,我们就一起跟着追进来,就看见他拿着这手枪在向旅长的房门走来,旅长你看,这手枪里还有子弹!”他捏着手枪一拉,就从枪槽里跳出一颗子弹,接着又拉出一夹子弹来。
吴刚恐怖地惨白着脸哭喊道:
“旅长,冤枉呀!是他叫我送进来的!他说旅长叫我拿上来的呀!”
伍长发向着那几个弁兵一指:
“我们问他们看,是不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你别乱咬!”
旅长又向吴刚的肚子踢了一脚,向着脸孔打了一拳,厉声的咆哮:
“你狗东西!给我撑起来!”他同时心里恐怖地想:——唉,好危险呀!就在我的身边!
赵军需官赶快抢着向一个马弁说道:
“赶快把大门关起来!恐怕走漏消息!”
一个弁兵跑去关了门。伍长发跑到厨房去拖出一根四尺长拳头那么粗的柴棍来。两个弁兵就把吴刚拖翻到地下,一个用手按紧他的头,一个抓紧他的两脚拖成一字。伍长发手执柴棍蹲在吴刚的屁股边,望着旅长。
旅长顿了一脚,喝声:
“打!”
伍长发便高举着柴棍向吴刚的大腿直打下去。吴刚就像杀猪似的嘶声叫了起来:
“啊呀!旅长呀!我的妈呀!是他们害我的呀!……”
柴棍在他两腿上发疯般不断起落,柴片柴屑在空中飞溅,伍长发没有数数,满脸流汗地直打下去,只听见咵咵咵的声音。
“啊呀!旅长呀!冤枉呀!……”
赵军需官走到他的脑袋边说:
“你说呀!谁叫你来行刺的!是参谋长么?”
“不是呀!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着实打!”旅长愤怒的跌着脚喊。“着实打!”
伍长发更加紧打起来了:咵咵咵……那大腿的裤子上溅出鲜红的血来,血染着柴根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张副官长用脚在吴刚的耳边踢了一下:
“你怎么还不说!要把你打死了!”
“哎哟,副官长,是他们叫我的呀!哎哟哎哟……”
赵军需官赶快问:
“他们怎么叫你的?”
“军需官呀!你救救我呀!是他们叫我把枪拿进来的呀!……”
“是他们叫你来刺的么?”
“不是呀!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赵军需官在地上顿了一脚。“你又装疯!”
“着实打!”旅长顿了一脚,厉声的喊道。“着实打!”
柴棍又更加紧的起落起来了。吴刚痛得用牙齿去咬地板,哭着,号着,声音渐渐嘶哑,渐渐低下去了。
“你快招呀!”张副官长又踢他一脚,说。
吴刚没有声音了,就只在听见在这肃静的堂屋里柴棍打在大腿上咵咵的声音。
张副官长慌张地看了赵军需官一眼:
“恐怕死了吧?”
“装死!赶快拿点水来喷他一下。”
一个弁兵去拿出一碗冷水来了,从他头上直淋下去。一会儿,吴刚又才叫了起来,他已觉得受不下去了。只觉全心肺都翻搅过来了。
“你快招!”
柴棍又不停的在他大腿上打起来了。
“哎哟哎哟……我招就是了!我招就是了!……”
伍长发把柴棍停了一下。
吴刚缓了一口气,说:
“是伍长发叫我拿进来的……”
“!”赵军需官顿了一脚。
伍长发又打起来了。
“好,好,我招我招。是参谋长叫我来的。”
“他叫你来做什么?”张副官长问。
赵军需官赶快抢着:
“是叫你来行刺么?”
“是的。”
赵军需官同张副官长赶快紧张地看了旅长一眼。旅长暴跳起来,着着实实踢了吴刚的腰部几脚:
“哼,你这狗东西!你这狗东西!”
“他们几个人叫你来行刺的?”赵军需官逼进一步问。
“只是参谋长。哎哟,我的妈呀!……”
“不止吧。你刚才回来的时候,参谋长公馆里有些什么人?”
“有钱秘书,周团长,李参谋,刘连长,沈军医,他们几个……不不,钱秘书说他打电话去了,还没来。”
“给谁打电话?”
“给司令官。”
“他们谁去找过商家没有?”
“不知道,只有沈军医官去找过宋保罗。”
“哦哦,今天谁去把柯牧师叫来的?”
“是沈军医官。”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觉得一切都明白了,赶快抬起脸来紧紧望着旅长。
旅长紧张的感到:
——唉唉,好大的阴谋呵!好,这也怪不得我了!我只有把我的毒辣手段拿出来了!
他横着两眼左右看了看,叫道:
“押下去!”
随即他把右手一举就下命令了:
“副官长!你此刻马上去全城给我戒严!同时派一连人到参谋长公馆去把所有的人抓来!”
“赵军需,你赶快给我向司令官打个电话去!”
——唉唉,我已经逼着骑到虎背上了!——旅长愤怒地但痛苦地想。——可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虎背呀!唉唉,管他妈的,事情到了哪一步再说哪一步的话!
他把赵军需官叫到身边一点严厉地问道:
“你看这些马弁中,还有谁是可疑的么?”
“旅长,我不大清楚,我去调查一下。”
旅长转身就到房间里来了。他坐在床边,痛苦地把两肘支在膝上,两手抱着头。太太悄悄坐在他旁边。
忽然一群洋狗又在窗外汪的一声,乱跳乱吠起来了,震得地板轰隆轰隆价响。一个人在惊叫着。形成一阵骚乱。
太太惊叫一声,用手按着胸口。旅长慌忙抓起手枪,躲到门后,把枪口紧对着门口。心怔忡地别别别的乱跳,两眼紧张地望着,只等那谁一冲进来就给他一枪。他把耳朵也紧张的竖着。
只听见秋香锐声的喊道:
“黄宝!黄宝!你们瞎了吗?”
同时那群弁兵在群狗乱叫声中跑来了,一阵吆喝,狗们才跑了开去。太太立刻跟着旅长冲到门口,很凶的向前一指:
“哼!这秋香也在干什么?”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旅长,他于是愤怒的拿手枪一指,吼道:
“给我搜!”
十几个弁兵马上围着秋香七手八脚的在她身上乱摸起来。秋香吓得面如土色,全身直发抖。摸了一阵,并没有什么东西。
“给我押起来!”旅长大声的喊道;心里同时恐怖地想:
——唉,好可怕呀!就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