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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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睡得正浓的时候,母亲突然将我叫醒:

“汉生,你看!什么东西在叫?……我刚刚从船后的女毛房里回来……”

我拖着鞋子。茶房们死猪似地横七横八地倒在地上,打着沉浊的鼾声。连守夜的一个都靠着舱门睡着了。别的乘客们也都睡了,只有两个还在抽鸦片,交谈着一些令人听不分明的,琐细的话语。

江风呼啸着。天上的繁星穿钻着一片片的浓厚的乌云。浪涛疯狂地打到甲板上,拚命似地,随同泡沫的飞溅,发出一种沉锐的,创痛的呼号!母亲畏缩着身子,走到船后时,她指着女厕所的黑暗的角落说:

“那里!就在那里……那里角落里!有点什么声音的……”

“去叫一个茶房来?”我说。

“不!你去看看,不会有鬼的……是一个人也不一定……”

我靠着甲板的铁栏杆,将头伸过去,就有一阵断续的凄苦的呜咽声,从下方,从浪花的飞溅里,飘传过来:

“啊哟……啊啊哟……”

“过去呀!你再过去一点听听看!”母亲推着我的身子,关心地说。

“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我断然回答着。“她大概是用绳子吊在那里的,那根横着的铁棍子下面……”

一十五分钟之后,我遵着母亲的命令,单独地,秘密而且冒险地救起了那一个受难的女人。

她是一个大肚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乡下妇人。她的两腋和胸部都差不多给带子吊肿了。当母亲将她拉到女厕所门前的昏暗的灯光下,去盘问她的时候,她便着一双长着萝卜花瘤子的小眼,惶惧地,幽幽地哭了起来。

“不要哭呢!蠢人!给茶房听见了该死的……”母亲安慰地,告诫地说。

她开始了诉述她的身世,悲切而且简单:因为乡下闹灾荒,她拖着大肚子,想同丈夫和孩子们从汉口再逃到芜湖去,那里有她的什么亲戚。没有船票,丈夫孩子们在开船时都给茶房赶上岸了,她偷偷地吊在那里,因为是夜晚,才不曾被人发觉……

朝我,母亲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两条性命啊!几乎……只要带子一断……”回头再对着她:“你暂时在这毛房里藏一藏吧,天就要亮了。我们可以替你给账房去说说好话,也许能把你带到芜湖的……”

我们仍旧回到舱中去睡了。母亲好久还在叹气呢!……但是,天刚刚一发白,茶房们就哇啦哇啦地闹了起来!

“汉生!你起来!他们要将她打死哩!……”母亲急急地跺着脚,扯着我的耳朵。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爬起来了。

“谁呀?”我睡意朦胧地,含糊地说。

“那个大肚子女人!昨晚救起来的那个!……茶房在打哩!

我们急急地赶到船后,那里已经给一大群早起的客人围住着。一个架着眼镜披睡衣的瘦削的账房先生站在中央,安闲地咬着烟卷,指挥着茶房们的拷问。大肚子女人弯着腰,战栗地缩成一团,从散披着的头发间晶晶地溢出血液。旁观者的搭客,大抵都象看着把戏似的,觉得颇为开心;只有很少数表示了“爱莫能助”似的同情,在摇头,吁气!

我们挤到人丛中了,母亲牢牢地跟在我的后面。一个拿着棍子的歪眼的茶房,向我们装出了不耐烦的脸相。别的一个,麻脸的,凶恶的家伙,睁着狗一般的黄眼睛,请示似地,向账房先生看了一眼,便冲到大肚子的战栗的身子旁边,狠狠地一脚——

那女人尖锐地叫了一声,打了一个滚,四肢立刻伸开来,挺直在地上!

“不买票敢坐我们外国人的船,你这烂污货!……”他赶上前来加骂着,俨然自己原就是外国人似的。

母亲急了!她挤出去拉住着麻子,怕她踢第二脚;一面却抗议似地责问道:

“你为什么打她呢?这样凶!……你不曾看见她的怀着小孩的肚子吗?”

“不出钱好坐我们外国人的船吗?”麻子满面红星地反问母亲;一面瞅着他的账房先生的脸相。

“那么,不过是——钱娄……”

“嗯!钱!……”另外一个茶房加重地说。

母亲沉思了一下,没有来得及想出来对付的办法,那个女人便在地上大声地呻吟了起来!一部分的看客,也立时开始了惊疑的,紧急的议论。但那个拿棍子的茶房却高高地举起了棍子,企图继续地扑打下来。

母亲横冲去将茶房拦着,并且走近那个女人的身边,用了绝大的怜悯底眼光,看定她的大肚子。突然地,她停住了呻吟,浑身痉挛地缩成一团,眼睛突出,牙齿紧咬着下唇,喊起肚子痛来了!母亲慌张地弯着腰,蹲了下去,用手替她在肚子上慢慢地,一阵阵地,抚摸起来。并且,因了过度的愤怒的缘故,大声地骂詈着残暴的茶房,替她喊出了危险的,临盆的征候!

看客们都纷纷地退后了。账房先生嫌恶地,狠狠地唾了一口,也赶紧走开了。茶房们因为不得要领,狗一般地跟着,回骂着一些污秽的恶语,一直退进到自己的舱房。

我也转身要走了,但母亲将我叫住着,咐吩立即到自己的铺位子上去,扯下那床黄色的毯子来;并且借一把剪刀和一根细麻绳子。

我去了,匆忙地穿过那些探奇的,纷纷议论的人群,拿着东西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解下那个女人的下身了。地上横流着一大滩秽水。她的嘴唇被牙齿咬得出血,额角上冒出着豆大的汗珠,全身痛苦地,艰难地挣扎着!她一看见我,就羞惭地将脸转过去,两手乱摇!但是,立时间,一个细小的红色的婴儿,秽血淋漓地钻出来了!在地上跌了一个翻身,哇哇地哭诉着她那不可知的命运!

我连忙转过身去。母亲费力地喘着气,约有五六分钟久,才将一个血淋淋的胎衣接了出来,从我的左侧方抛到江心底深处。

“完全打下来的!”母亲气愤地举着一双血污的手对我说,“他们都是一些凶恶的强盗!……那个胎儿简直小得带不活,而他们还在等着向她要船钱!”

“那么怎么办呢?”

“救人要救彻!……”母亲用了毅然地,慈善家似地口吻说。“你去替我要一盆水来,让我先将小孩洗好了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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