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从江左的山岸中爬上来一丈多高了。江风缓和地吹着,完全失掉了它那夜间的狂暴的力量。从遥远的,江流的右岸底尖端,缓缓地爬过来了一条大城市底尾巴的轮廓。
母亲慈悲相地将孩子包好,送到产妇的身边,一边用毯子盖着,一边对她说:
“快到九江了,你好好地看着这孩子……恭喜你啊!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哩!……我们就去替你想办法的。……”
产妇似乎清醒了一些,睁开着凌凉的萝卜花的眼睛,感激地流出了两行眼泪。
在统舱和房舱里(但不能跑到官舱间去),母亲用了真正的慈善家似的脸相,叫我端着一个盘子,同着她向搭客们普遍地募起捐来。然而,结果是大失所望。除了一两个人肯丢下一张当一角或两角的钞票以外,剩下来的仅仅是一些铜元;一数,不少不多,刚刚合得上大洋一元三角。
母亲深沉地叹着气说:“做好事的人怎么这样少啊!”从几层的纸包里,找出自己仅仅多余的一元钱来,凑了上去。
“快到九江了!”母亲再次走到船后,将铜板、角票和洋钱捏在手中,对产妇说:“这里是二元多钱,你可以收藏一点,等等账房先生来时你自己再对他说,给他少一点,求他将你带到芜湖!……当然,”母亲又补上去一句:“我也可以替你帮忙说一说的……”
产妇勉强地挣起半边身子,流着眼泪,伸手战栗地接着钱钞,放在毯子下。但是,母亲却突然地望着那掀起的毯子角落,大声地呼叫了起来:
“怎么!你的孩子?……”
那女人慌张而且惶惧地一言不发,让眼泪一滴赶一滴地顺着腮边跑将下来,沉重地打落在毯子上。
“你不是将她抛了吗?你这狠心的女人!”
“我,我,我……”她嚅嚅地,悲伤地低着头,终于什么都说不出。
母亲好久好久地站立着,眼睛钉着江岸,钉着那缓缓地爬过来的、九江的繁华底街市而不作声。浪花在船底哭泣着,翻腾着!——不知道从哪一个泡沫里,卷去了那一个无辜的,纤弱的灵魂!……
“观世音娘娘啊!我的天啊!一条性命啊!……”
茶房们又跑来了,这一回是奉了账房先生的命令,要将她赶上岸去的。他们两个人不说情由地将她拖着,一个人替她卷着我们给她的那条弄满血污的毯子。
船停了。
母亲的全部慈善事业完全落了空。当她望着茶房们一面拖着那产妇抛上岸去,一面拾着地上流落的铜板和洋钱的时候,她几乎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