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在《语丝》六六期上提起花煞,并问我记不记得高调班里一个花煞“被某君看到大大的收拾了一场”的故事。这个戏文我不知道,虽然花煞这件东西是知道——不,是听见人家说过的。照我的愚见说来,煞本是死人自己,最初就是他的体魄,后来算作他的灵魂,其状如家鸡。(凡往来飘忽,或出没于阴湿地方的东西,都常用以代表魂魄,如蛇虫鸟鼠之类,这里本来当是一种飞鸟,但是后人见识日陋,他们除了天天在眼前的鸡鸭外几乎不记得有别的禽鸟,所以只称他是家鸡,不管他能飞不能飞了;说到这里,我觉得绍兴放在灵前的两只纸鸡,大约也是代表这个东西的,虽然他们说是跟死者到阴间去吃痰的,而中国人也的确喜欢吐痰。)再后来乃称作煞神,仿佛是“解差”一类的东西,而且有公母两只了。至于花煞(方音读作Huoasaa,第二字平常读Saeh)则单是一种喜欢在结婚时作弄人的凶鬼,与结婚的本人别无系属的关系。在野蛮人的世界里,四分之一是活人,三分之一是死鬼,其余的都是精灵鬼怪。这第三种,占全数十二分之五的东西,现在总称精灵鬼怪,“西儒”则呼之为代蒙(Daimones),里边也未必绝无和善的,但大抵都是凶恶,幸灾乐祸的,在文化幼稚,他们还没有高升为神的时候,恐怕个个都是如此。他们时时刻刻等着机会,要来伤害活人,虽然这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那时也还没有与上帝作对的天魔派遣他们出去捣乱。但是活人也不是蠢东西,任他们摆布,也知道躲避或抵抗,所以他们须得找寻好机会,人们不大能够反抗的时候下手。例如呵欠,喷嚏,睡觉,吃饭,发身,生产,——此外最好自然还有那性行为,尤其是初次的性交。截搭题做到这里,已经渡到花煞上来了。喔,说到本题,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讲了,因为关于绍兴的花煞的传记我实在知道得太少。我只知道男家发轿时照例有人穿了袍褂顶戴,(现在大约是戴上了乌壳帽了吧?)拿一面镜子一个熨斗和一座烛台在轿内乱照,行“搜轿”的仪式。这当然是在那里搜鬼,但搜的似乎不是花煞,因为花煞仍旧跟着花轿来的,仿佛可以说凡花轿必有其花煞,自然这轿须得实的,里边坐着一个人。这个怪物大约与花轿有什么神秘的关系,虽然我不能确说;总之男女居室而不用花轿便不听见有什么花煞,如抢亲,养媳妇,纳妾,至于野田草露更不必说了。听说一个人冲了花煞就要死或者至少也是重病,则其祸祟又波及新人以外的旁人了,或者因为新娘子遍身穿红,又薰透芸香,已经有十足的防御,所谓有备故无患也欤。
顺风
岂明先生:
在《语丝》六八期上看到说起花煞,我预备把我所知的一点奉告。这种传说我曾听见人家谈起过几次,知道它是很有来历的,只是可惜我所听到的也只是些断片,很不完全。据说从前有一个新娘用剪刀在轿内自杀,这便是花煞神的来源。因此绍兴结婚时忌见铁,凡门上的铁环,壁上的铁钉之类,都须用红纸蒙住。
关于那女子在轿中自杀的事情,听说在一本《花煞卷》中有得说起。绍兴夏天晚上常有“宣卷”,《花煞卷》就是那种长篇宝卷之一,但我不曾听到过;只有一个朋友曾见这卷的刊本,不过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新娘是被强抢去成亲,所以自杀了。
绍兴从前通行的新娘装束,我想或者与这种传说不无关系。其中最可注意的,便是新娘出轿来的时候所戴的纸制的“花冠”。那冠是以竹丝为架,外用红绿色纸及金纸糊成,上插有二寸多长的泥人,名叫“花冠菩萨”。照一般的情形说来,本来活人是不能戴纸帽子的,例如夏季中专演给鬼看的“大戏”(Dochsii)和“目莲”,台旁挂有许多纸帽,戏中人物均穿戴如常,唯有出台来的鬼王以及活无常(Wueh-wuzoang),总之凡属于鬼怪类的东西才戴这挂在那里的纸帽。(进台时仍取下挂在台边,不带进后台去,演戏完毕同纸钱一并焚化。)今新娘也戴纸帽,岂扮作一种花煞神之类乎?又所穿的那件“红绿大袖”也不像常人所穿的衣服,形状颇似“女吊神”背心底下所穿的那件红衫子。又据一位朋友说,绍兴有些地方,新娘有不穿这件贳来的“红绿大袖”而借穿别人家的“寿衣”的,只是什么理由却不知道。我想,只要实地去考查,恐怕可以找出些道理来,从老年人的记忆上或可以得到些有用的材料。
搜轿确似在搜别的妖怪,不是搜花煞神。因为花轿中还能藏匿各种别的鬼怪,足为新娘之害,如《欧阳方成亲》那出戏中,花轿顶上藏有一个吊死鬼,后被有日月眼的郑三弟看出,即是一例。
还有,绍兴许多人家结婚时向用“礼生”念花烛的,但别有些人家却用一个道士来念。我曾听见过一次,虽然念的不过是些吉利话,但似乎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看道士平时所做的勾当,如发符上表作法等,都是原始民族中术士的举动,结婚时招道士来祝念,当有魔术的意思含在里边,虽然所念的已变成了吉利话而非咒语了。中国是极古老的国度,原始时代的遗迹至今有的还保留着,只要加意调查研究,当可得到许多极有价值的资料。事情又说远了,就此“带住”罢。顺风上,三月九日于上海。
岂明案,新娘那装束,或者是在扮死人,意在以邪辟邪,如方相氏之戴上鬼脸。但是其中更有趣味的,乃是结婚与死的问题。我记起在希腊古今宗教风俗比较研究书中说及同样的事,希腊新娘的服色以及沐浴涂膏等仪式均与死人殓时相同。绍兴新人们的衣服都用香薰,不过用的是芸香,而薰寿衣则用柏香罢了;他们也都举行“滹浴”的典礼,这并不是简单的像我们所想的洗澡,实在与殓时的同样地是一种重要的仪式。希腊的意思我们是可以知道的,他们关于地母崇拜古时有一种宗教仪式,大略如原始民族间所通行的冠礼(Initiation),希腊则称之曰成就(Telos),他的宗旨是在宣示人天交通的密义,人死则生天上,与诸神结合,而以男女配偶为之象征。人世的结婚因此不啻即具体的显示成就之欢喜,亦为将来大成就(死)的永生之尝试,故结婚常称作成就,而新人们则号为成就者(Teleioi)。所以希腊的风俗乃是以结婚的服饰仪式移用于死者,使人不很觉得死之可悲,且以助长其对于未来的希望。《陀螺》中我曾译有三首现代希腊的挽歌,指出其间有一个中心思想,便是将死与结婚合在一处,以为此世的死即是彼世的结婚。今转录一首于下:
“‘儿呵,你为甚要去,到幽冥里去?那里是没有公鸡啼,没有母鸡叫,那里没有泉水,没有青草生在平原上。
饿了么?在那里没有东西吃;
渴了么?在那里没有东西喝;
你要躺倒休息么?你得不到安眠。
那么停留罢,儿呵,在你自己的家里,停留在你自己的亲人里。’
‘不,我不停留了,我的亲爱的父亲和深爱的母亲,
昨天是我的好日,昨晚是我的结婚,
幽冥给我当作丈夫,坟墓做我的新母亲。’”
至于绍兴的风俗是什么意思我还不能领会,我看他不是同希腊那样的拿新娘的花冠去给死人戴,大约是颠倒地由活人去学死装束的。中国人的心里觉得婚姻是一件“大事”,这当然也是有的,但未必会发生与死相联属的深刻的心理;独断地说一句,恐怕不外是一种辟邪的法术作用罢。这种事情要请专门的厨司来管,我们开篷的道士实在有点力有不及。还有,那新娘拜堂时手中所执的掌扇,也不知道是什么用的,——这些缘起传说或者须得去问三埭街的老嫚,虽然不免有些附会或传讹,总还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罢。三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