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东安市场旧书摊上见到一册洋装小本的书,名曰“遵主圣范”,拿起来一看,原来乃是Imitatio Christi 的译本。这是一九一二年的有光纸重印本,系北京救世堂(西什库北堂)出版,前有一八七五年主教类斯田的序文。
这部《遵主圣范》是我所喜欢的一种书,(我所见的是两种英译,)虽然我不是天主教徒。我听说这是中世纪基督教思想的一部代表的著作,却没有道学家的那种严厉气,而且它的宗旨又近于神秘主义,使我们觉得很有趣味。从文学方面讲,它也是很有价值的书。据说这是妥玛肯比斯(Thomas Kempis 1379—1471)做的,他与波加屈(Giovanni Boccaccio 1313—1375)虽是生的时地不同,思想不同,但同是时代的先驱,他代表宗教改革,正如波加屈代表文艺复兴的潮流。英国人玛格纳思(Laurie Magnus)在《欧洲文学大纲》卷一上说,
“出世主义是《遵主圣范》的最显著的特色,犹如现世主义是《十日谈》(Decameron )的特色。我们回顾过去,望见宗教改革已隐现在那精神的要求里,这就是引导妥玛往共生宗的僧院的原因;我们又回顾过去,从波加屈的花园里,可以望见文艺复兴已隐现在那花市情人们的决心里,在立意不屈服于黑暗与绝望,却想用尽了官能的新法去反抗那一般的阴暗之计画里了。无论在南欧在北欧,目的是一样的,虽然所选的手段不同。共同的目的是忘却与修复;忘却世上一切的罪恶,修复中古人的破损的心,凭了种种内面的方法。《十日谈》里的一个贵女辩解她们躲到乡间去的理由道,‘在那里我们可以听到鸟的歌声,看见绿的山野,海水似地动着的稻田,各色各样的树木。在那里我们又可以更广远地看见天空,这虽然对我们很是严厉,但仍有它的那永久的美;我们可以见到各种美的东西,远过于我们的那个荒凉的城墙。’正是一样,妥玛想忘却他的心的荒凉,凭了与天主的神交修复他精神的破损。”
这一部中世纪的名著中国早有了汉译,这是我所很欣喜的。据类斯田主教序上所说,“其 入中国文字者,已经数家,但非文太简奥,难使人人尽解,即语太繁俗,且多散漫,往往有晦作者之意,”可见很早就有译本,可惜我们都不知道。单就这一八七五年本来说,也就很可珍重,计那时正是清光绪元年,距今不过整五十年,但是文学翻译的工作还未起头,就是最早的冷红生也还要在二十年后,而《遵主圣范》新译已出,并且还是用“平文”写的,更是难得了。自然,新旧约的官话译本还要在前,译时都从宗教着眼,并不论它文艺的价值,这也是的确的,但我们无妨当它作世界文学古译本之一,加以把玩。《遵主圣范》的译文虽不能说是十分满意,然而在五十年前有这样的白话文(即平文),也就很可佩服了。今抄录卷一第五章的译文于下,以见一斑。
“看圣书,不是看里头的文章,是求里头的真道;是欲得其中的益处,不是看文词的华美。看书之意与作书之意相合,方好。要把浅近热心的书与那文理高妙的书一样平心观看。你莫管作书者学问高低,只该因爱真实道理,才看这部书。不必查问是谁说的,只该留神说的是什么。
人能死,天主的真道常存。不论何等人,天主皆按人施训。只因我们看书的时候,于那该轻轻放过的节目偏要多事追究,是以阻我们得其益处。要取圣书之益,该谦逊,诚实,信服,总不要想讨个博学的虚名。你该情愿领圣人们的教,缄口静听。切莫轻慢先圣之言,因为那些训言不是无缘无故就说出来的。”
又如卷二第十二章论十字圣架之御路十四节中有这几句话,
“你须真知灼见,度此暂生,当是刻刻赴死。人越死于自己,则愈活于天主。”这译语用得如何大胆而又如何苦心,虽然非支及拉耳特(Fitzgerald)的徒弟决不佩服,我却相信就是叫我们来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的了。
末了,我又想起来了,倘若有人肯费光阴与气力,给我们编一本明以来的译书史,——不,就是一册表也好,——那是怎么可以感谢的工作呀。
陈垣
阅《语丝》周刊第五十期,有《遵主圣范》一则,特将敝藏所藏此书汉译诸本,介绍于众:
一《轻世金书》:一六四〇年阳玛诺译,一八四八年上海重刊本。
阳玛诺葡萄牙国人。一六一〇年至中国,传教北京江南等处,后驻浙江。一六五九年卒。墓在杭州方井南。其所译著,尚有《圣经直解》,《十诫直诠》,《景教碑颂正诠》,《天问略》等。《天问略》曾刻于《艺海珠尘》中。
此书用《尚书》谟诰体,与所著《圣经直解》同,其文至艰深,盖鄞人朱宗元所与润色者也。宗元为天主教信徒,顺治五年举人,康熙《鄞县志》称其博学善文,所著有《拯世略说》,《答客问》等,文笔酣畅,与此书体裁绝异。宗元之意,以为翻译圣经贤传,与寻常著述不同,非用《尚书》谟诰体不足以显其高古也。结果遂有此号称难读之《轻世金书》译本。兹录其小引如左,亦可见其译笔之一斑。
客瞥书頟,讶曰:“世热谫劣,人匪晻暧,佥知,先生译兹,毋乃虚营?”答曰:“世谫诚然,克振拔者几!圣经云,众人竟败,灵目悉眯,鲜哉冀明厥行,讵云虚营!”几欲操觚,获笃玛大贤书,缕厥理。若玩兹书,明悟顿启,爱欲翛发。洞世丑,曰“轻世”,且读贵若宝矿,亦曰“金书”。玩而弗斁,贫儿暴富,无庸搜广籍也,统括四卷,若针南指,示人遊世弗舛。初导兴程,冀人改愆,却旧徙新识己。次导继程,弃俗幻乐,饫道真滋,始肄默工。次又导终程,示以悟入默想,已精求精。末则论主圣体,若庀丰宴福,善士竟程,为程工报。兹四帙大意也。书理而夷奇,咀而愈味。但人攻 敧,或宖遵诫,或强希圣,虽趣志人殊,然知玩佥裨,是书奚可少哉!昔贤历回回邦,王延观国宝,既阅群书藏,出兹书曰:“知是书耶?”贤曰:“兹乃圣教神书,王不从,焉用?”王曰:“寡人宝聚皆贵,兹书厥极,盖宝外饰,是书内饰,钦哉。”西士钻厥益曰:“人或撄疑,或罹患,罔策决脱,若应手揽书,即获决脱,厥效神哉!”又拟曰:经记昔主自空命降滋,味谓玛纳,因字教众,奇矣其奇,味虽惟一,公含诸味,人贪某味,玛纳即应,书惟一。诸德之集,自逞之抑,自诿之勗,失心之望,怠食之策,妄豫之禁,虚恐之释,恶德之阻,善德之进,灵病之神剂也。自天降临玛纳,信乎,诸会士日览,赀若神,是故译之。友法兹探验,灵健,蒙裨奢矣。极西阳玛诺识。
二《轻世金书便览》:一八四八年吕若翰撰,一九〇五年广东重刊本。
吕若翰,粤之顺德人,天主教士,以阳玛诺《轻世金书》难读,特仿《日讲书经解义》体,为之注解,词旨条达,可为阳译功臣。
三《遵主圣范》:一八七四年田类斯重译,一九一二年北京救世堂本。
此即《语丝》第五十期所介绍之本。田类斯为味增爵会北京主教。观其自序似“遵主圣范”译名,并不始于田类斯,田不过据旧译重为删订而已。余见重庆圣家堂书目,有《遵主圣范》一种,未识为何本。此本纯用语体,比《轻世金书》易晓,故颇通行。又田序言旧译尚有《神慰奇编》,余求之十余年,未之见。
四《遵主圣范》:一八九五年柏亨理重译,一九〇四年上海美华书馆本。
柏亨理为耶稣教士。此本即据田类斯本,改语体为文体,凡田本“的”“这”“我们”等字,均易以“之”“此”“我等”。凡称天主处,均易以上帝。其自序言“著此书者乃根比斯之笃玛,德国人,生于一千三百八十年,十九岁入修士院,在彼七十余年,至九十二岁而卒。其书乃其六十一岁时所著,原文用拉低尼语,至今 译已经六十余种话语。今特将天主教会主教类斯田所删定之本,略改数处;免门徒见之,或生阻碍。其字面有更换者,乃为使其尤易通行云。”柏亨理之意,盖以文体为比语体通行,然细审其书,文笔平凡,似无谓多此一举。
五《师主编》:一九〇一年蒋升译,一九〇七年上海慈母堂本。
蒋升为天主教耶稣会士,其凡例称“是书译本已有数种,或简故奇倔,难索解人;或散漫晦涩,领略为难;或辞取方言,限于一隅;今本措词清浅,冀人一目了然”。又云,“各译本题额不同,或名‘轻世金书’,或名‘神慰奇编’,或名‘遵主圣范’,似与原本颜名不甚符合,故区而别之,颜之曰‘师主编’云。”《神慰奇编》余未见,此书所讥简故奇倔,似指《轻世金书》,辞取方言似指《遵主圣范》,然则散漫晦涩,当指《神慰奇编》也。此译纯用文言,词句比较浅达,似视柏本为优矣,河间献县亦有刊本。
六《遵主圣范新编》:一九〇五年香港纳匝肋静院本。
此本无译者姓名,似系将田本改译,其用语比田本更俗。重庆圣家堂书目,亦有《遵主圣范新编》,未识与此本同否。今特以《语丝》第五十期所举田译之卷一第五章译文为例,将阳译《轻世金书》蒋译《师主编》与此本译文,并录如左,比类而观,亦可见诸家之优劣矣。
《轻世金书》译文——恒诵圣经善书
诵圣经等书,求实勿求文。主并诸圣以圣意敷书,吾亦可以圣意诵之。图裨灵明,毋图悦听。章句或雅或俚,吾惟坦心以诵,勿曰作者何士。行文浅深,惟视其书之旨,作者骨虽已朽,其精意偕主真训,恒留书内。主冀吾聆,不判彼此,奈人喜察超理,卒莫承裨。夫欲承之,则宜逊矣。勿怙己睿,勿以言俚而逆意,勿以理在而加损,以沽儒者名。或时值理有不决,可虚衷以问,勿遽轻古贤喻;古之贤者皆有为也,敢不钦哉。
《师主编》译文——论读圣经
人于圣经宜求者,真实也,非词章也。阅诸圣经者,宜体作者之心。吾侪于圣经,宁求实益,毋求言词之高妙。书之平易热心者,吾宜乐诵之,如诵高深者。著书者之才力,或小或大,无干于汝,惟爱实理之心引汝诵阅耳。汝毋究言此者何人,惟留意于所言者何理。
人固往焉,而主之真实永存。天主以多式训我,无分人之彼此。吾侪好异之心,屡阻我诵阅圣经;盖当阙疑之处亦欲深知推究也。汝若欲收其益,宜谦逊纯朴忠诚而诵之,终不愿有博知之名。汝宜甘于请问,默听圣德之言,勿厌古人所设之喻,盖决非无故而设此喻也。
《遵主圣范新编》译文——读圣经看善书的正法
看圣书不要贪高妙的文法,只要想真实的道理;看圣经的意思,该当体合造圣经的志向才是。总是咱们不该在圣经上找细微的言词,只该专务有益的教训。若圣经以外能彀动心的善书不论是美妙深奥的,或是朴素无文的,都该要一样的爱看。你别误工夫,搜寻做书的是何等人,他的学问高低何如,引着你看书的,只要有一个爱慕纯实道理的心才好。你也别问这话是谁说的,你只管在那话的意思留神。
人再没有个不死的,只有天主的真理,是永远不会变的。天主不论是何等人,千方百计都一齐要教诲的。但屡屡的有肯察访肯穷究的毛病,耽搁了看圣经读书的神益。因为有该老实信从的道理,我们反倒尽子要推论要细究。你要看圣书取个神益,该谦逊,该老实着信服看才是,总不要图一个博学的虚名。你该情愿领圣人们的教,嘿嘿的留神听他的话。就是古圣贤的俗语,你也不要嫌他,因为这些训言,都不是无缘故的说给你听的。
又《语丝》第五十期所举卷二第十二章十四节之文,今亦将诸本译文列下,
阳译 自视如殂,遗世伪乐,灵性始生。
蒋译 汝宜需死以度生,当知为确实之理;凡愈死于己者,始愈活于天主。
新编 你还要知道你在世上的暂生,该是一个常死;一个人越死于自己,他越活于天主。
七《轻世金书直解》:一九〇七年王保禄撰,一九〇九年北京刊本。
王保禄为北京味增爵会士,原序不著姓名,余从《经书目录》知为王保禄撰。唯《经书目录》称此书为一九〇三年重印,而原序则末署光绪丁未秋,丁未为一九〇七年,疑目录误耳。序称此书仿《南华发覆》作,《南华发覆》者,坊间《庄子》注本,本文大字,而以疏解之文作小字,纳入本文中,俾读者联贯而读之,其能免续凫断鹤削趾适屦之讥者鲜矣。然观其自序,可见田译《遵主圣范》之不能尽满人意,而后人兴反古之思。其序有曰,“《轻世金书》乃圣教神修之妙书也。明末极西耶稣会士阳玛诺译入汉文,甬上朱子宗元订正之,而字句简古,文义玄奥,非兼通西文者往往难得真解。今之浅文《遵主圣范》,即同一书也。然虽有《遵主圣范》,而人多以能读《轻世金书》为快,求为讲解者甚夥,”即其证也。又云,《遵主圣范》与现今通行之西文本相同,而《轻世金书》则与现今通行之西文本繁简迥异,疑当时所据者另为一本。今《遵主圣范》《师主编》卷三,均五十九章,而《轻世金书》卷三则六十四章。细相比勘,知第三第十五第二十七各章之下,《轻世金书》均多一章,第二十三章之下,《轻世金书》则多二章。其篇章分合不同,抑词句多寡有别,非得三百年前蜡顶文原本校之不可,是在好学君子。
一九二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北京
张若谷
前读《语丝》第五十期“茶话”中《遵主圣范》一则后,我狠想把别种译本也同时给诸君介绍出来,前天见《语丝》第五十三期上,陈援庵君已先我而发,做了一篇《再论遵主圣范译本》,历举《轻世金书》,《师主编》等七种译本,也可以见到陈君家藏书籍的丰富了。但是,我觉得还有几种译本,为陈君等所遗漏的,现在补录在下面。
《遵主圣范》:此书无译者姓名,亦无印行的年代和地名,共有四本,用连史纸铅印。吾曾见其甲乙二种,(甲)卷头有“遵主圣范并言”六字,(乙)无“并言”二字,此种刻本,疑即陈君见于重庆圣家堂书目的一种。惟已经再版翻印过,故微有不同处耳。译文纯用文言体裁,现录其论善读圣经书籍一章,以见一斑。
论善读圣经书籍——(失名)《遵主圣范》本
人于圣经,宜求真理,不求华文也。看圣经者,宜体贴纪录圣经之至意也。宁求圣经益己之灵,不务言词高妙也。平易之书而能动心者,宜乐玩之便如看高妙之书也。勿厌著书者系何等人,或博学,或庸常,但汝看书宜慕其纯实之理为指引也。不宜问是何人所说,宜问所说是何理而细想之。
人易过往不能久留,惟主真实之言常在也。主可教示于人以多术,并亦不分所用以教于人者为何等人也。看圣经时每有爱查究之心,则此心能阻己受圣经之益。其经文未解之处,宜朴看过,定要明辨尽究者则不可得也。若欲善书有益于汝,看时宜谦宜诚宜纯朴,再不可有心求博之虚名也。汝宜欢心问人所未知之理,又宜默听圣人之言,勿厌古人之谚。盖古人之谚必有所谓,非无故而言也。
《师主篇》:此书与陈君所举蒋升译本,同名异文,一九〇四年天主教耶稣会士李友兰重译,一九〇五年河间府胜世堂重印。我曾见其一九〇四年印本,“并言”后不记姓名,一九〇五年本,则“并言”后有光绪三十一年冬耶稣会后学李友兰谨识字样。译文用燕北官话,其论读圣经一章如下:
论读圣经——李译《师主篇》
一,在圣经上当求的是真理,不是文词。天主作圣经的心神,就是念圣经理当求的心神。所以我们念圣经,当求益处,不求文法。别的圣书,或话浅情深的,或辞高意奥的,我们当一样念法。念圣书,但为贪求真理,至于书是谁做的,他的学问或大或小,不当介意。总而言之,这话是谁说的,你不必问,这话的意思,你当留神。
二,一总的人都有死,天主的道理常存。不论我们尊卑富穷,天主用许多法子教训我们。为善念圣书,我们好事之心是一个阻当,有地方本当轻轻读过,我们反要深思明辩。你愿意得益处,念圣书当谦逊,当老实,又当有信德,总不当有求名的意见。不懂得的字句,你当甘心就正,圣贤的讲解又当静听,长者的比喻更不可轻忽,因为那些比喻不是无缘无故的说出来的。
《师主吟》:一八九八年蒋升(?)撰,一八九八年上海土山湾印书馆印本,一九一一年重印,此书的体裁,是“按《师主》之道,不辞不文,而为吟者也。”——见序文。论吟经一首如下:
诵经书,贵实理,毋求词采夸虚靡,耶稣群圣敷圣意,吾人诵读当如此。图裨灵明非悦听,章句罔判精与俚。作者何意莫辨别,行文浅深不之訾。奈人喜察起性旨,抛却精华取糠粃,时逢书中理未明,不肯虚衷启问齿。卒至书是书吾是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