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朱大回到家中,只见妻子和衣儿卧在牀上。朱大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低头见地下,湿了一块子,那臭味还未尽散。心中有些明白,坐了半晌,他妻子叹了一口气,翻身儿起来,坐在牀边。那两个眼眶,已是哭得红肿起来。望着朱大道:“你相交的好朋友,你还认他做好人哩。你走后面去了,他就发作起来,要你还他十七两银子。拍桌子打巴掌的,叫得我急了。在里面说了几句,他就一直走到我房门口来。却不是我手快些,先预备下马桶和刷帚,他一脚进我的房,我就连粪打了一刷帚,他才跑去了。你是个什么意思,我都被你气死了。这日子叫我怎么过法。”说着哭了起来。朱大见这等样,人不由的也伤起心来。一时间,良心发现道:“是我带累的你,此后再不和这些人来往,也再不赌了。”果真的又膝儿当天跪下,发了个誓。又向妻子跪了一跪道:“你这样贞心,我实在敬服你了。我再要不习上进,可不羞死了么。”妻子见他一时回心转意,巴不得走了正道。当下两个和好了,仍旧夫妇如初。
话分两头,却说这范昆,吃了朱大的妻子这一个闷,真是出世来没受过的一场大气。当下从朱大家里出来,通身的粪,不知走了那里去的好。路上人见了他,多远的闻着臭气,无不眼里望着他的。有的握着鼻子躲开了去,有的跟着他看,还说:“这人可是落在粪坑里了,怎么一身的粪哩。”嘻嘻笑笑,不断的人议论。这范昆闷着气,走来走去的,一头正好遇见同伙的白强。只听叫道:“这莫不是范老大么?”范昆抬起头来一看道:“我的哥,你且救我一救。”白强道:“你却是那里弄来的这一身粪?”范昆摇着手道:“再告诉你,话长哩。”白强道:“你在这路上怎么样哩,只好到我家去。”于是同着白强走到他家,借了衣服换了,洗净了头脸。要说出情节,怎奈又羞又忿,那里说得出来。白强只顾缠着,问他的根由。范昆道:“我今儿受的这气,死也是不得瞑目的。叫你知道,就是在朱大家的。”白强道:“在他家却怎样哩?”范昆便细细的说了一遍。白强道:“在他家,哥莫说我口直,这事还是你太造次了。然而朱大雌儿这般做恶,却是耐不得他。哥且息一息气,我们总叫他跌在我们眼里就是了。”说着要留范昆吃酒,范昆道:“我这气填住了,那里吃得下去。我且回去,我的衣服就托你替我收拾了,我明儿来换。有样儿,我们再来出罢。这些事可莫要被人知道了,倒是笑话。”
说罢,别过了白强,回到家中。他妻子兰姐看他觉得没精打神的,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及看他身上的衣服,却不是自己平常穿的,道:“你出什么神哩,又是在外边闹出甚事来了罢?”范昆道:“没有做甚事,我自想我的事哩。”兰姐道:“你这衣服却是那里的,你的那里去了?”答道:“方才白二说,明儿有事,要借我的穿一穿。我就换了与他了。这是白二的衣服。”说罢,兰姐儿也就罢了。那知睡到夜里,这范昆竟周身似烧了盆火,热将起来。兰姐见烙得自己皮儿疼了,知道范昆发了热。推他醒了,问道:“你怎么的?”范昆道:“想是日间受了凉,回家的时节,就有些不爽快,头重眼胀心里觉得闷昏昏的了。”一头说着,一头自己悔恨:“做事不曾忖量。这雌儿初次儿约他结姊妹,他不依允就是不中用的。后来又白舍了十几两银子,如今还落了这样的一个大谢程。我这病分明是被他气着,抢了风。又在白家脱了衣服,所以发起热来。心里这口闷气从那里出去。”想着不觉得掉下泪来。
次日起牀,已是撑持不住。当下请了医生诊视。一连饿了七日,那心里始终是饱闷,全不思饮食。勉强吃些,夜里就做寒做热的,不得安枕。由此卧病在牀,有半月的光景。这日兰姐起来,做了些粥,拿了一碟子小菜,叫他吃。他撑着坐了起来,吃了有半碗。手里拈了点小菜过过口,才咽了下去急了些儿,就呛的咳将起来。这一咳竟咳个不住,腰儿都钩在一团。兰姐骇的赶上牀来,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只听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接着又是吐了几碗,那帐子被上,顷刻间好似绣成的一片红锦。兰姐见了,惊得魂都不在身上,忙出房来告诉他娘知道。
当下范二虎的老婆,三步两步擦进房来。不看则已,一看那眼泪不觉如泉的涌将出来。哭着道:“我的儿,你怎么病出个段儿来。平日间也还是个壮浪身子,那里妨你到这步地位。叫我看了把心儿都碎了。”说着,央人去县前,叫了范二虎回来。这范二虎原知道儿子病,以为发热不过是风寒的症候,不大要紧,也就不留心的来问他了。及到家里有人来说道:“着速请老爹回家,哥病重了。”范二虎听了,已是诧异,既而问:“是怎么重?”来人把方才吐出鲜血的话说了一遍。这范二虎慌的跑了回来。老婆接着说了,自己又到牀前看过。
请了个行时医的来诊脉,说出病原,乃是闷急伤肝而起。范二虎道:“这便道不着他的病了,我这个小儿从来没有拘管过他。就是衙门里办些事,也都是现成的,并没什么受急受闷的去处,这肝家从何伤起?”医生道:“我只就症论症,却该是这个原由。至于令郎心里的事,还要问他方得知道。你说他没什么闷急,你怎么就知他没别事哩?据我的见解却是如此,信与不信,一听病家做主。姑存个方儿,候高明正教罢!”说着起身走了。这里范二虎走回儿子房中,亲自问他,可有甚气闷的事。那范昆吐得一丝儿气力都没有,半晌将手儿摇了一摇,只是不言语。这范二虎也无法可施,只得将药煨了叫他吃下,那里见一点效儿。兰姐早已把小英儿送了给范二虎的老婆带了,自己早晚的服侍这范昆,不在话下。
却说那白强,自从范昆换了衣服,总不见他来。还终日在县前,也不见有范昆的一个影儿。暗暗的访问他的消息,知他病在家里。只说受了些气,少不得有好的时节。也就耐心儿等他,横竖有他的衣服,自己穿着哩。一日,在县前听得范昆得了痨症,昨儿吐了许多的鲜血,方才惊得目瞪口呆。想道:“这分明是朱大的雌儿,送了他一条命。范老大又叫我不要被人知道,他自是不能告诉人的。这场事只有我是知道他的原委的,我若走到范二虎面前,把这节事说了与他,朱大的夫妻两口可就过不妥了。俗语说的‘公门中好修行’,我那里不做点好事,管他们什么勾当哩。”
过了一日,想起范昆来,走在路上,忽然间念到:“他还借过银子与朱大,在葛爱姑家输去的。闹了一顿,还了他三两多银子。这余剩的,想是朱大断不能有的还了。他这一死,那个来知道哩。我不如乘这时,走了朱大家,诈他一诈,看他可慌是不慌。他若慌了,我便叫还了他这银子,我替他遮掩了过去。”想着一直走了朱大家来,叫开了门。原来朱大自那日向妻子发了誓,至今总不出大门,倒也安分的过了。
当下出来,一头遇见白强。本是赌友,只认是他来约赌。开口便道:“我是立过誓不赌钱了。”白强听了道:“那个来叫你赌的么,我此来是旧日的情,特报个信与你的。”朱大惊道:“报什么信?”白强道:“你们做的事,你还推在十八两上,装做不识秤哩?”朱大明知是为范昆的事来的,却断不想到他病痨要死了呵。便道:“我们甚事,还是犯了法要收监,还是被人告犯了什么哩?”白强道:“也差不得多少。你知道范昆在你家,被你们打了。此时害得到垂危的地位么?”
朱大听了,倒骇了一跳,就赖得白点儿都没有一个。白强道:“你倒莫要强辩了,现在粪尿的衣裳,还存在我家里哩。昨儿他老子范二爷,到我家问:他的衣服怎么在我家的?我却就要将这些情节,一一的说给他听。我一想,这话说了出来,你说范二虎可是个好惹的?因为你素昔和我共过赌,暂且没有说出来。今儿来会你,没有别的事,你借过他那银子,是要还他的。他就死也闭眼了。倘若他老子晓得这些事,只怕要银子倒是个末事,要偿他儿子这条命,是不用说的。你只心里慢慢的想想我这话,可是为及你的话。你说不依我说,将来要活不得活,要死不得死的时候,可就莫怪我了。”
朱大听了这一席话,就像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痴了半晌,就把身子都扑到地下,求他救自己命,说道:“我的性命总在哥身上,要我的钱,我和镜子还光多着呢,从那里弄这十多两银子去。既是哥念昔日相好,为及我到这样地位,要晓得索债就是索我的命了。”白强道:“你这个人,可是不知足了。我才说得,连被你们打的事说了,眼见得要家破人亡,这就是救你不浅了。还要怎么救你哩?那银子原是他的,你就钻山打洞去,总是要还他的。我这话尽足了你,我也去了。你和家里商量了,看明儿我再过来,讨你的回话。”说着别过走了。
这里朱大进来,将白强的话,告诉与妻子知道。他妻子出了半晌的神,道:“我说你终久总要赌出祸来,你那里信,到此时方才知道我的话是不错哩。你实说借了他多少银子,还过他多少银子哩?”朱大道:“实在借过十七两银子,还过三两有零。”他妻子道:“这么净该十三两有零,也还不至于要命的地位。但是轻拿了出来,这白强看着,必要想出别的事。他明儿来了,你且叫他宽个十日半月的光景,让我们备办了还他,却不能一次就清结。看他怎么说,再做计较。”朱大听妻子这话,想是私下里还有蓄积,就放下了心来。当晚无话。
过了一日,白强果然来讨回话。朱大出去会了道:“昨儿商量了,该他的既是不能少的,我们就备办罢了,却是家里没得现成的。还要借重,叫范爷多宽几个日子,做个几次儿,总清楚他的便了。”白强心下想道:“前儿他那个样子,是没有钱还的。今儿的口气便不同前日,横竖我这木钟儿撞着就是了。那里管他几次哩。”说道:“你却要宽几日,做几次方能够有的还哩?”朱大道:“半月之后,还个五两。再过半月,还个五两。其余三两,约莫再宽半月,也就可以有了。”白强道:“这么要一个半月,方能还清的。既是这样说,你且办去。我去向范大爷恳情罢。却是到了期。莫要变卦了。”朱大道:“那是断不得了,叫你放心就是了。”说罢,白强去了。
朱大的妻子,一一都在里边听了。朱大进来,他妻子拿了个金如意儿,上面嵌着一颗大珠子,递与朱大道:“这还是我娘陪嫁的,到我出门就给了我。叫我莫要弄去的。如今没奈何,把这点子东西卖去了,还这个孽债。约莫值得二十两银子,你可莫要又银子到了手,旧病又发哩!”朱大道:“我却不要命,就手这痒么!”于是出去,寻人估了,珠子值十八两,如意值五两,果然卖了二十三两银子。欢天喜地的,拿了回来,交付妻子收了。
到了半月,称了五两,送到白强家里,托他还范昆。这白强得了这银子,整整的赌了三日,输了一厘也不曾剩。想道:“他说半月才有那五两银子,我却没本钱去翻本,怎样是好。那里等得他,就说是范昆病的狠,等银子用,还在朱大家想方去。”一头想着,一头往朱大家来,朱大见了他,就托着范昆追逼他的银子。朱大道:“昨儿卖出两口橱才得了这五两头,今儿那里倒有银子哩。这却说不得,要缓几日哩。总是不得过了限的日期便了。”白强那里肯依,说了许多的话。还迟五日,来拿这五两,方才去了。
这白强输了,没钱翻本,真似无头的苍蝇奔来奔去的,那里一时得安。到了第五日,清早便往朱大家来。这里朱大却早预备下了,给了他五两。随即走到葛爱姑家里,正在一桌子的人,赌得热闹。白强抢到局中,就掷起来。又赌了几日,没出他的门。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这银子,竟是如何来,到底如何去,又输得分文也没有一个。揉了一揉眼睛,垂头丧气的走了。这却不好又寻朱大催逼他去的,只是耐着等到半月,拿了那零头三两银子,不免又是从赌上去了。这朱大的妻子,手里还余了十两银子,和朱大商议,叫他拿去做了个小买卖,夫妻两个却也敷衍着过个日子。
话分两头,却说范昆自吐血之后,终日服药医治,总不见好。后来觉得一日重似一日,他娘已是急得耳聋眼花的,也是时常的病起来。范二虎见他们娘儿两个,总像个灯草的人,看看是朝不保暮的了,到也不什么伤心。县前撞些钱在手,替他们办些后事。这日是交冬至的节令,儿子夜里忽然的咳了起来。惊动了范二虎,忙到他房里来看他。未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