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公公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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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没有本钱再卖小菜了;自家的香瓜子卖不成了;仅仅祗有媳妇过桥去补补破衣破袜,一家人的生活,便立刻感到艰难起来了。

福生整天地躲在船舱里面发脾气。他象着了疯似的,一天到晚,骂骂这个,又骂骂那个;从故乡的灭绝了天良的田主起,一直骂到打他耳光,关禁他,放火烧他的草堆子的丧天良的警察为止。骂得不耐烦了就把眼睛睁得酒杯那样大,仰卧在船头上,牢牢地钉住那惨白的天空,象在深深地想着一桩什么事件一样。有时候,还紧紧地捏住他那粗大的拳头,向空中乱击乱舞;或者是寻着犯了过错的孩子们捶打一顿!……这样,一天,两天,……他那一颗中年人的创痛的心儿,便更加迅速地变化得令人不可捉摸了。

七公公焦急得时时刻刻想哭。尤其是看不惯福生的那种失神失态的样子,真正是使他心烦,连一点儿忍耐性也没有。他几回都想开口责骂福生几句,可是,一想到这家伙平日拚死拚活地为生活挣扎的神气,心儿便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

“多可怜啊!他,他,……天老爷为什么没有眼睛呢?”

习惯地一想到天老爷有眼睛,七公公的心儿便马上壮了许多。无论怎么样,他想,好人是绝对不会饿死的,一到了要紧关头就会有贵人来扶助。譬如说:就拿这次到上海来的事情来讲吧,一到岸,没有办法,就找到了六根爷爷!……

于是,七公公便比较地安心些了。他从从容容地跑到茶棚子里去找六根爷爷,六根爷爷表示没有办法,他不急;又跑去找小五子。小五子对他摇了摇头,他不急!不到要紧关头,是决没有贵人肯来扶助的,他想。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除了整天地吃不到饱饭以外,每个人身上的破衣破服,都已经着实地感到单薄起来了。这,特别是七公公和那个稚幼的孩子,孩子们冷起来便往破被里面钻,特别是小玲儿,他差不多连小小的脑袋儿都盖了起来。七公公终天地坐在船舱中发抖,骨子里象有一把冰冷的小刀子在那里一阵阵地刮削他的筋肉。媳妇的生意,虽然比平常好了许多了,但是,天冷,手僵,一天拚命也做不了多少钱,生活,仍旧是毫无办法哟!

“贵人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是时候了呀!”于是,七公公又渐渐地开始着起急来。他又跑去找六根爷爷,又跑去找小五子,……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仍旧没有替他想到办法。

孩子们,最初是闹着,叫着,要吃;随后,便躺在舱板上抱着干瘪了的肚皮哇啦哇啦地哭起来。福生仍旧是一样的倔强,发脾气,寻着过错儿打孩子。福生嫂拚命地赶着做着生活!……

“天啊!难道真的要饿死我们吗?”七公公实在挨不下去了,身上,肚皮,……终于,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明天,要是仍旧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就决定带着两个孙子,跑到热闹的马路边去讨铜板去。

单为了冬防的紧急,穷人的行动,便一天甚似一天地被拘束起来;尤其是沿日晖港一直到徐家汇一带的贫民窟,一到夜晚十时左右,就差不多不准行人往来了。

老北风一连刮了三个整日。就在这刮北风的第三天的下午,天上忽然布满了灰黑色的寒云,象一块硕大无比的锅铁。当那寒云一层层地不住地加厚的时候,差不多把整个贫民窟的人们的心儿,都吊起来了。

“天哪!大风大雪,这儿实在来不得哪!”

入夜,暴风象吹着唿哨似地加紧地狂叫着!随即,便是倾盆的大雨夹着豆大的雪花。

“天哪!……”人们都发出了苦痛不堪的哀叫。

突然:——一阵巨大的旋涡风,把一大半数平民窟的草棚和船屋子的篷盖,统统都刮得无影无踪了!船屋子里面的人们,便都毫无抵抗地在暴雨和雪花中颠扑!

“不得了呀!福生快来呀!”七公公拚命地扭住着一片被暴风揭断了的船篷子,在大雨和泥泞中滚着,打着磨旋。福生连忙跑过来将他扶住了!……

三四片船篷子都飞起来了,雨雪统统扑进了舱中!孩子,福生嫂,一个个都象落汤鸡似的,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得住脚;渐渐地都倒将下来了,满身尽沾着泥泞,腿子不住地发抖,牙门磕得可可地叫!

福生又连忙跑过来将他们扶起,拚命地把四五片吹断了的篷子塞在船舱中,用一根棕绳扎好。然后,扶着父亲、老婆,背着小玲儿和四喜子,跑到了马路上来。

两个小东西的脸色都变成了死灰,七公公已经冻得不能开口了,福生急急地想把他们护过桥去,送到一个什么弄堂里去暂时地躲一躲。可是,刚刚才跑到桥口上,就看见了一群同样的被难的人们,挤在大风雨中,和警察巡捕在那里争论着:

“为什么不许我们到租界上去躲一躲雨呢?”

“猪猡!不许过去!上面有命令的!……”

“为什么呢?”

“戒严!不知道?妈妈个入屄的!……”

大家都熬不住了,便想趁着警察巡捕们猛不防备的时候,一齐冲过桥去。可是这边还没有跑上几步,那边老早已经把枪口儿对准了:

“你们哪一个敢来?妈妈个入屄的!怕不怕死?……”

互相支持了一个钟头左右,天色已经发白了,才算是解了严,准许了行人们通过。一时被暴风雨打得无处安身的人们,便象潮水似地向租界上涌来了!

福生寻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弄堂,把一家人安放着。

七公公和两个孙儿都生病了。特别是七公公病得厉害,头痛,发烧,不省人事!……

福生急得没有办法。这一回,他的那颗中年人的心儿,是更加地创痛了。几个月来,从故乡一直到此地,无论是一件很大的或是很小的事实,都使他看得十分明白了:穷人,是怎样才能够得到生存的啊!

在弄堂过了两天,他又重新地跑到港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勉强地,将病着的七公公和两个孩子,从租界弄堂里搬回来。福生嫂,因为要在家看护七公公和孩子们,活计便不能再去做了。

福生仍旧还是整天地在外面奔跑着。家中已经没有一个能够帮他赚钱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再努力地去挣扎一下,马上便有很大的危险的。特别是父亲和孩子的病。

祗要是有一线孔隙可钻,福生就是毫不畏难地去钻过了。好容易地,才由同乡六根爷爷、小五子,以及最近新认识的周阿根、王长发四五个人的帮助,才算是在附近斜土路的一个织绸厂里,找到了一名做装运工作的小工,一天到晚,大约有三四角钱好捞到。

七公公的病是渐渐地有了转机了。孩子们,一个重一个轻,重的小的一个,四喜子,是毫无留恋地走了,另外投胎去了!大的轻的一个,小玲儿,也就同七公公一样,慢慢地好了起来。

福生嫂伤心地,捶胸顿足地哭着,号着,样子象要把死去的四喜子哭转来似的。福生可没有那样的伤心,他祗是淡淡地落了几点眼泪,便什么也没有了。他还不时地劝着他的老婆:

“算了吧!哭有什么用呢?孩子走了,是他的福气!勉强留着他在这里,也是吃苦的!……”

渐渐地,福生嫂也就不再伤心了。

天气一连晴了好些日子,七公公的病,也差不多快要复原了。少了一个四喜子吃饭,生活毕竟是比较容易地维持了下来。

七公公的精神,虽然再没有从前那样好了,但是,他仍旧是一个非常安本份的人,就算每天还是不能吃饱饭,他可并没有丝毫的怨尤啊。

“穷人,有吃就得了;祗要天老爷有眼睛,为什么一定要胡思妄想呢?”

然而,“上海毕竟是黄金之地,无论怎样都是有办法的!”七公公是更进一步把心儿安下来了。

天气又有了雪意,戒严也戒得更紧了。可是,七公公已经有了准备,他把身上的破棉袄用绳子纵横的捆得绷紧,没有事情,他也决不轻易地跑到马路上去。他祗是安心地准备着;度过了这一个冷酷的冬天,度过了这一个年关,便好仍旧回到他的故乡江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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