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公公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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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信了六根爷爷的吩咐,把稻草统统从船上搬下来,堆到那离港边十来丈远的一块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里过冬的,并且还有好些地方坏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没钱租房子住,又不能够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的啊;

好在沿港的很多同乡人都是这样:船破了,就将它拖上岸边,暂时地当做屋子住着,只要是潮水浸不上来,总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福生便在这许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间,寻了一块刚刚能够插进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小船拖上了岸来。

怎样地过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爷爷也皱着眉头,表示非常为难的样子。的确的,六根爷爷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仅仅只是一个人,尚且难于维持生活,何况一家拖着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着急。他象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吃似地朝着六根爷爷差一点儿哭了起来:

“难道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六根爷爷昂着头,象想什么似地没有理会他。福生用稻草在补缀船篷顶上的漏洞处。孩子们,四喜子和小玲儿,躺在中舱里,滚着破被条耍狮子儿玩,媳妇埋着头,在那里计算着今天晚上的粮食呢!……

七公公象失了魂,走进了云里雾里似的,心里简直没有了一点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经年渴慕着的满地黄金的上海,竟会这样地难于生活。梦儿全破碎了。要是年轻,他还可以帮着儿子想方法赚钱,或者是出卖他自己的气力;现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了,眼巴巴地只能依靠着儿子来养活他。况且,这一次到上海来,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大家都沉默着。福生补好了顶上的漏洞处,也走进来了,他瞧了瞧六根爷爷,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停了一会,六根爷爷才开口说:

“福生!光急也是没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够替你找到一担菜箩的话,我再带你去设法赊几斤小菜来卖卖,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着急,只要福生卖小菜能够赚到一点钱,你也好去学着贩贩香瓜子。……大嫂子没事过桥去寻着巡捕老爷,学生子,补补衣袜,一天几十个铜板也是好捞的!……”

“那么谢谢六根爷爷!”七公公说,“明天就请你老带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旧没有作声。他把六根爷爷送走之后,便横身倒在中舱里,瞪着眼珠子,望着篷子顶上那个刚刚补好的漏洞处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们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卖气力!……”

一会儿,七公公又夹着叹了一声气: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箩,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气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卖小菜,竟能卖到三四千钱,除去血本,足足有一千钱好落,七公公便乐起来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编好了一个小篮儿。他告诉着福生,只要能够替他积上三百四百文钱,他可以独自儿去贩卖香瓜子,赚些钱儿来帮帮家用。只要天气不下雪,他的身体总还可以支持的。

福生没有什么异议。四五天之后,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来了。福生嫂原来也是非常能干的,每天招呼过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后,便独自儿把船头船尾用篷子罩起来,带着四喜子,小玲儿,跑过打浦桥的北面,找着了些安南巡捕老爷,穷学生子,便替他们补补鞋袜,或者是破旧的衣裳。……

这样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轻便地维持下来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当太阳还没有露面的时候,七公公就跟着儿子爬了起来,提着满篮的香瓜子,欢天喜地的,向着人烟比较稠密的马路跑去。

“谁说的上海没有生路呢?”他骄傲地想,“一个人,只要安本份,无论跑到什么地方都是有办法的啊。这就是天,天哪!”

七公公的勇气,便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饿死人的地方了。他每天从大的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马路。只要可以避着巡捕的眼睛的地方,他便快乐地,高声地叫着“卖香瓜子!”装着鬼脸儿逗引着孩子似的欢笑,永远地象一尊和蔼的神祗似的。一直到瓜子卖完,夕阳西下,寒风削痛了他的肤骨,才象一匹老牛似地拖着两条疲倦的腿子,带着几颗给孩子们吃的橘子糖,跑将回来。同儿媳孙子们吃着粗糙的晚饭以后,一睡,便什么都不去想它了。

天气毕竟是加上了几重寒气,听说是快要到洋鬼子过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生意都渐渐地紧张起来。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着,小心那些贪婪的象毒蛇一般的巡捕和警察们的凶恶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关照着。这一天,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父子们的心。在桥边,儿子福生又特别地站着,多瞧了那老迈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个拐过了一个弯,不再看见了,他才放开着大步,朝高昌庙铁路边的菜园跑去。

也许是因为过于耽心了吧,七公公刚刚才转过一个弯,心儿便跳起来了。手中的草篮子轻轻地抖战着,香瓜子统统斜倾在一边。他用着仓卒的眼光,向马路的四围不住地打望着:可没有看见什么,大半的店门,都还紧紧地关闭着没有开开呢。

自家把心儿镇静了一下。于是,便开始向大小的弄堂里穿钻起来,口里喊着: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顾,照例是上学去的孩子们。用着白嫩的小手夹着一个铜元轻轻地向草篮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个鬼脸儿之下,捧着百十粒香瓜子儿笑嘻嘻地走开了。接着便是讨厌的,争多争少,罗罗苏苏的娘姨和老太婆们!……

工厂的汽笛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七公公便悄悄地从弄堂里钻出来,急忙穿过了一条大的马路,准备着回家去吃午饭,可是,猛不提防在马路的三岔口边,突然地发出一声:

“跑来!卖香瓜子的老头子!”

七公公一看,一个荷着枪的安南巡捕,迎面地向他走了过来,他吓得掉转头来就跑。

“哪里去?猪猡!”

安南巡捕连忙赶了上来,用三只指头把七公公的衣领子轻轻地抓住着向后面一拖!……

“猪猡侬的香瓜子阿是弗卖?娘个操屄!娘个操屄!”

“卖,卖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发抖。

于是,那个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气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着,又跑拢来了四五个:

“来呀!吃香瓜子呀!”

一会儿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着不肯爬起来,口里便尽量地哀求着:

“老爷!钱!……做做好事啊!……”

“钱?猪猡!”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脚,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篮子上。

篮子飞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铜板,……接着又是一阵扫地的旋风!

“天哪!”七公公伤心地大哭着。他爬起来到处找寻着他的草篮子!草篮子祗剩了一个边儿;香瓜子?香瓜子倒下来全给大风吹散了;铜板?铜板满马路滚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象发疯了似的。他瞧着那几个凶恶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他几脚,出出气!要不是他们荷着有一枝枪的话。

还有什么办法呢?祗好痛苦地拾起马路上的零碎的铜板,提着半个草篮儿,走一步咬一下牙门地骂几句;象一匹带了重伤的野狗似的,踉跄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里来。七公公的心儿,差不多快要痛得裂开了。

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一面吃饭一面流泪的向媳妇诉述着他这一次被劫的经过。媳妇垂头叹着气,说着一些宽慰的话儿,小玲儿和四喜子便围着他亲热地呼叫起来;可是,这一回,公公的怀中,再也没有橘子糖拿出来了。

午饭过后,太阳眼看得又偏了西了,福生还没有看见回来,七公公可真有点儿急了: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入他妈妈的!”

媳妇又带着两个孙儿走过桥去寻活去了。七公公独自儿坐在船屋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回来诉述他心中的苦痛。用着气愤的羡慕的眼光,凝视着对面的高大的洋房和汽车的飞驶,仰望着天上惨白的浮云,低叹着自家六七十年来的悲伤的命运!……

“入他妈妈的,还不回来!……”

非常不耐烦地低声地骂了一句。忽然,老远地有一个警察向这里跑来了。七公公吃了一惊!

“你的儿子呢?”

七公公定神地一看,马上就认识了:这是上一次打儿子的耳光,要码头费的那个人。他连忙陪笑地说:

“先生!早上出去的,还没有回来。”

“你们为什么把船架在此地呢?上一回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妈妈个入屄的!……”

“是!是!先生,

“马上撤开!”警察顺手用棒棍一击,拍的一声,船篷子上立刻穿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还有,那个坪上的一堆草,也得赶快弄去!……上面有过命令的,这是叫做“妨害卫生,有得(碍)观胆(瞻)’!……”

“是!是!……”七公公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去告诉你的儿子吧!要是明朝还没撤去,哼!……妈妈个入屄的!……”

警察先生耀武扬威地走了上去,回头还丢下一个凶恶的狡猾的眼光来!

七公公的心儿乱得一塌糊涂了,象卡着有一件什么东西急待吐出来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还不回来,天色巴巴地快要黑下来了。

媳妇孙子们都回来了,马路上早已经燃上了路灯。胡乱地弄吃了一点东西之后,公媳们便都把心儿吊了起来,静静地等候着儿子、丈夫的消息。

“天哪!保佑保佑我的儿子吧!他再不能象我今天早晨一样呀!……”

一夜的光阴,在严厉的恐怖中度过。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儿子福生才赤手空拳,气愤得咬牙切齿地跑回来,一屁股坐在船头上,半晌还说不出来一句话。

“怎,怎么回事呀?”七公公战战兢兢地问。

“入,入他妈妈的!……”福生忍气地说:“没得照会,昨天晚上在公安局关了一夜!……”

“菜箩呢?钱呢?……”

“……”福生的眼睛瞪得酒杯那么大,摇摇头,没有作声。

“天哪!我们都活不成了哪……”

一家人都焦急着。晚上,那个讨码头钱的警察又跑了来,福生气愤的祗和他斗了几句嘴,便又吃了他几个耳光。结果,钱没有给逼出一文来,警察先生也知道没有了办法,才恼怒地跑到那块空坪上,轻轻地擦着一根火柴,把福生的草堆子燃烧了。

等福生知道了急忙赶上去扑救的时候,已经迟了,祗剩得一堆火灰了。

七公公便更加伤心地哭叫起来:

“天哪!同强盗一样哪!我们活不成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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