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公公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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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离阴历年关祗差半个月了。

租界上的抢劫案件,一天比一天增加着,无论是在白天,或是夜晚。因此,整个沪南和闸北的贫民窟,都被更加严厉地监视起来。

“这一定又是江北猪猡干的,娘个操屄的……”

探捕们在捉不到正凶,无法邀赏的时候,便常常把愤怒和罪名一齐推卸到“江北猪猡”的身上。

七公公的船屋子前后,就不时有警察和包探们光顾。七公公,他是死死地守在自家的船屋子里老不出来。儿子福生下工回来了,也是一样地没有事情,七公公就绝对不让他跑到任何地方去。世道不好,人心险恶!要是糊里糊涂给错抓去了,连伸冤的人都会没有啊。好在福生不要七公公操心,每天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简直忙得连睡一忽儿的功夫都没有。

在一个黑暗无光的午夜:

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响了好几十下枪声。接着就是一阵人声的鼎沸!唾骂声,夹着木棍声和巴掌声,把七公公的灵魂儿都吓得无影无踪了。福生几回都要跑上岸去打听消息,可给七公公一把拖住下来:

“去不得的!杂种!……”

人声一直闹到天亮,才清静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听了一遍,才知道那枪声是响着捉强盗的。

“谁是强盗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句话。

后来又跑到一个茶棚子里,过细打听,才知道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个人,连老上海的小五子、王长发,……都在里面,捉去的谁也不承认他自家是强盗!

七公公吓得两个腿子发战:

“小,小五子!他也是强盗吗?乖乖!……”

福生把拳头捏得铁紧,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向着一些吃茶的同乡说:

“有什么办法呢?祗要你是穷人,到处都可以把你捉去当强盗!妈妈个入屄的!……”

七公公瞧着福生的神气,吓得连忙啐了他一口:

“还不上工去?入你妈妈的!捉去了,关你什么事,老爷会冤枉他们吗?……”

福生没有理会他,仍旧在那里挥拳舞掌地乱说乱骂: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抓!妈妈个入屄的,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强盗呢!……”

七公公更加着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几个耳光。一直到工厂里快要放第二次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过去。七公公,他跟在后面望着这东西的背影儿,非常不放心地骂了一句。

“这杂种!入他妈妈的!到底都不安本份啊!”

离过年祗剩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福生,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来的时候,这家伙,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骂个不休:“工钱太少哪!……工作太多哪!……厂主们太没心肝哪!……”七公公气得几乎哭起来了。他几回向福生争论着:

“骂谁啊,杂种!入你妈妈的,安些份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们江北呀!……要是,要是,……入你妈妈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没有听他的。

他仍旧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着,而且还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钱啊!妈妈个入屄的……”

“过年发双薪啊!……”

“阴历年应当和阳历年一样啊!……放十天假啊!……米贴啊!……”

闹得烟雾笼天的。虽然,全厂中,不祗是福生一个,可是,杨七公公的心儿吊起来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儿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份的,无论是在乡间或是在上海!……因此,他就格外地着急。他今年七十多岁了,虽然,他对于自家这一条痛苦的,残余的,比猪狗还不如的生命,没有什么多大的留恋了,可是,他还有一个媳妇,一个孙子。祗要是留着他一天活着不死,他就要一天对儿子管束着,他无论如何,不能眼巴巴地瞧着儿子将媳妇和孙儿害死啊!

在福生呢?他认为,现在,他对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他明白人家,他更了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亲是无论怎样都是说不清的。在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子的年头,自己不倔强起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父子们的冲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锐起来。乱子呢,也更加闹得大了。整个工厂四五百多工人都罢了工,一齐闹着,要求着:放假!发双薪!发米贴!……福生是纠察队长,他整日整夜地奔着,跑着,忙个不停。

七公公吓得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好!他拚命地拖住着福生的衣袖,流着眼泪地向着福生说了许多好话:

“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们!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祗对七公公轻轻地安慰了几句:“不要紧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没有犯法,为了大家都要吃饭!……”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无可奈何地,他只好跪喊着天,求菩萨!

罢工接着延续了三四天功夫,没有得到结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厂方请来了一大批的探警,将罢工委员会包围起来。按着名单:主席,委员,队长,……一个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辆黑色的香港车里面,驶向热闹的市场中去了。

消息很迅速地传入了七公公的耳朵里。他,惊惶骇急地:

“我晓得哪!……”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猛的一声晕倒下来了。

福生嫂吓得浑身发战,眼泪雨一般地滚下来。小玲儿,也莫明其妙地跟着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公公呀!……”

天上又下了一阵轻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拚命地把篷子用草绳儿扎住了。虽然,不时还有雨点儿漏进来,可总比没有加篷子的时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浑身热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怀内的瘦弱的孩子;丈夫的消息,外面的雨点和雪花,永远不可治疗的内心的创痛!……她的眼泪儿流出来了。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并没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怜了!这样的,她应当埋怨谁呢?命吗?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声地大哭一阵,可是,她又怕惊动了这一对,老的,小的。她只好忍痛地叹着气,把眼泪水尽管向肚皮里吞,吞!……

痛苦地度过了两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旧还没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去把六根爷爷请了来,要求六根爷爷代替她看护一下公公,自己便带着饿瘪了肚皮的孩子,沿路一面讨着铜板,一面向工厂中跑去。

“还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们告诉她。

于是,福生嫂又拖着小玲儿,寻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问了一问来由,便恳切地告诉她了:

“这个人,没有啊!”

“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向六根爷爷问。六根爷爷只轻声地说了这么半句:

“该没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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