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道上离开这破碎的家乡的,不止杨七公公他们一伙。每到冬初秋尽的时候,就有千万只艒艒船象水鸭似的,载着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来,寻找他们一个冬天的生活,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
现在呢,时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来的,仅仅只是杨七公公他们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带着失望的悲哀,有的仍旧还架着那水鸭似的艒艒船,有的就重新地弄了几块破旧的板子,钉成一个小船儿模样。去哟!到那无尽宝藏的江南去哟!
一共本来是三十多个,快要到达吴淞口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五六个比较坚牢的了。有的是沿着长江,在镇江、江阴等处停住着,找着了另外的可以(?)过冬的工作。有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抛弃了,破了船,坏了行船的工具,到陆上去飘流去了。
福生的船,虽然也经过几次危险,总算还没有完全损坏,勉强地将他们一家五口渡到了这大都市的门前。七公公的老迈而又年轻的心,便象春花似地开放了:
“好哟!入他妈妈的,四五年来不曾到上海!”
五六条船拚命地摇着,象太阳那样大的希望,照耀在他们的面前。黄金哟,上海!遍地的黄金,穷人们的归宿啊!……
突然地,在吴淞镇口的左面:
“靠拢来!哪里去的草船?……”
“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见了:那边挂着一面水巡队检查处的旗帜。于是,便都轻轻地将船靠了拢来。
“妈的!又是江北猪猡!”
“带了什么好东西到上海去?……”
“逃难!没有什么东西哟,先生!”大家回答着。
每一个船上都给搜查了一阵,毫无所获的费了检查先生们好些时间。于是,先生们便都气愤了:
“打算怎么办呢?你们!……”五六只船都给扣下来了。
钱是没有的。东拚西凑,把每个船上的残余玉蜀黍统统搜刮下来,算是渡过了这第一层的关隘。
“唉!穷人哟……”
只叹了一声气,便什么都没有讲了。每一个人都把希望摆在前头,拚命地向着那“遍地黄金”的地方摇去。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桥的岔口前向大家询问。
“浦东!”
“我们到曹家渡。”
“我到南市,高昌庙。你们呢,七公公?”
“我们么?日晖港啊!”
“日晖港,”这个地方是特别与杨七公公有缘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来,他都是在那儿讨生活。那里他还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过活着的同乡。徐家汇的乐善好施的老爷们,打浦桥的油条,大饼!……
穿过好些外国大洋船,一直转到日晖港的口上,又给水巡队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蜀黍已经没有了,祗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来,哀告着先生们,算是暂时地当做过关的手续费。
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没有什么关口了,杨七公公便开始计划着:
“就停在这桥边吧,让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爷爷,祗要找到他们一个,便可以有办法的,他们是老上海了哟!”
杨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妇都极端疲倦地躺了下来,等候着公公的回信。
深夜,七公公皱着眉头跑回船来:
“入妈妈的,一个也没有看见!”
“明天再说吧,爹爹。”福生对七公公安慰着。
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来。叫福生把船摇到打浦桥下,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们,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早上,他们一定是在什么茶棚子里的。”七公公想。祗有三四年没有到过上海,上海简直就变了个模样。房子,马路,……真是大地方方哟!
每一个露天小茶棚子里都给他探望过,没有!“是的,他们都发了财了哟!”七公公的心儿跳了起来:“发了财的人怎么会坐小茶棚子呢?”
又继续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当然是没有的。忽然,在一个用破船当做屋子的里面:——
“六根爷爷!你好呀?”
“谁呀!啊,杨七公公,你好呀!……几时来这块的?”
“今天呀!
六根爷爷的面容憔悴得很利害,看不出是发了大财的人。穿的衣服破得象八卦,象秋天的云片。说话时,还现出非常骇异的样子:
“你们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呢?”
“乡下没有饭吃了呀!”杨七公公感觉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来,六根爷爷怕也还没有发什么大财的。七公公的希望,便象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灭了。
“我们还正准备回去呢!”六根爷爷说,“听说乡下今年的收成比什么年都好呀!”
“好!”杨七公公象有一个锯子在锯他的喉咙,“入他妈妈的!越好越没得吃!”
“上海就有得吃吗?……”
七公公没有做声了。他可不知怎样着才是好的。同儿子闹着要到上海来的是他;劝同乡们都到上海来,说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现在呢?连老资格的六根爷爷也要说回乡下来,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么事情啊!
“上海不好了吗?……我,儿子,一家人都已经跑来了呀?……怎么办呢?”
六根爷爷沉默了一会:
“那么,你们的船在哪块呢?”
“在桥下。”
“我同你去看看。”
七公公把六根爷爷引到了桥下,老远地,便看见了儿子同一个象警察模样的人在那块吵架。
“我们又没有犯法!……”
“不行的!猪猡!”啪!——儿子吃了一个耳光。
六根爷爷急忙拖着七公公跑过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么一回事情。六根爷爷连忙陪笑地说:“对不住,先生!他是初来的,不懂此地的规矩!……”
“不行的!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过告示:这儿的河要镇,不能停泊任何船只。……”
“这块不是有很多船吗?”福生不服地瞪着眼睛。
“不许你说话!”六根爷爷压制着福生。接着便陪着笑脸地对那位警察先生说:“他们初来,不懂规矩,先生!……不过,先生!一时候,怕,怕……罗!只要让他们把这些草卖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爷爷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个老人:
“依你!几时呢?”
“十天之内!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数目就拉倒。不过,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爷爷楞着。
六根爷爷:
“唉!总之,你们不该来!不该来!……”
接着,便讲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给七公公听。并且替他们计划着:既然都来了,就没有办法的,应当拚命地想方法活!活!活!……
临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过于着急。明天,他再来和他们作一个大的,怎样去生活的商量。……
杨七公公的希望仍旧没有完全死灭。他想着:“上海这大的一个地方,是决不致于没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