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W.B.Trites著(《北美评论》七一七号)
近来时常说起“俄祸”。倘使世间真有“俄祸”,可就是俄国思想,如俄国舞蹈,俄国文学皆是。我想此种思想,却正是现在世界上最美丽最要紧的思想。
试论俄国舞蹈。英法德美的舞蹈,现今已将衰败,唯有尼纯斯奇(Nizhinskij)所领的俄国舞曲,十分美妙,将使舞蹈的一种艺术,可以同悲剧与雕刻并列。
正如尼纯斯奇指挥世界舞蹈家一般,世界小说家亦统受陀思妥也夫斯奇(Dostojevskij)果戈尔(Gogolj)托尔斯多(Ljov Tolstoj)都介涅夫(Turgenjev)的指挥。《罪与罚》《死魂灵》《战争与平和》《父子》与世界小说比较,正同俄国舞曲和平常舞蹈一样的高下。
陀思妥也夫斯奇是俄国最大小说家,亦是现在议论纷纭的一个人。陀氏著作近来忽然复活,其复活的缘故,就因为有非常明显的现代性。(现代性是艺术最好的试验物,因真理永远现在故。)人说他曾受迭更司(Dickens)影响,我亦时时看出痕迹。但迭更司在今日已极旧式,陀氏却终是现代的,止有约翰生博士著《沙卫具传》可以相比。此一部深微广大的心理研究,仍然现代,宛然昨日所写。
我今论陀思妥也夫斯奇,止从一方面着手,就是所谓抹布的方面。要知道此句意思,先须绍介其小说《二我》(Dvojnik)中之一节。
“戈略特庚(Goljadkin)断不肯受人侮辱,被人蹈在脚下,同抹布一样。但是倘若有人要将他当作抹布,却亦不难做到,而且并无危险,(此事他时常自己承认,)他那时就变成抹布。他已经不是戈略特庚,变成了一块不干净的抹布。却又非平常抹布,乃是有感情,通灵性的抹布。他那湿漉漉的褶叠中,隐藏着灵妙的感情。抹布虽是抹布,那灵妙的感情,却依然与人无异。”
陀氏著作,就善能写出这抹布的灵魂,给我辈看。使我辈听见最下等最秽恶最无耻的人所发的悲痛声音,醉汉睡在烂泥中叫唤,乏人躲在漆黑地方说话。窃贼,谋杀老妪的凶手,娼妓,靠娼妓吃饭的人,亦都说话,他们的声音却都极美,悲哀而且美。他们堕落的灵魂,原同尔我一样。同尔我一样,他们也爱道德,也恶罪恶。他们陷在泥塘里,悲叹他们的不意的堕落,正同尔我一样的悲叹,倘尔我因不意的灾难,同他们到一样堕落的时候。
陀氏专写下等堕落人的灵魂。此是陀氏著作的精义,又是他唯一的能事。伟大高贵的罪人,——身穿锦绣珠玉,住在白玉宫殿里,自古以来怨艾其罪,——他的心理,早已有人披露。但是醉汉(靠着他卖淫的女儿,终日吃酒),当铺主人(他十六岁的妻子,因不愿与他共处,跳楼自尽),他们灵魂中,也有可怕的美存在。陀氏就写出来给人看。
但空言无用,今且略译陀氏名文数节为证,可知陀氏能描出堕落人物,他们也有灵魂,其中还时时露出美与光明。
如世间有个堕落的灵魂,那便是摩拉陀夫(Marmeladov)。我今所译,便是《罪与罚》中名文,摩拉陀夫的一段说话。少年学生拉科尼科夫(Raskolnikov)走进酒店,方吸啤酒,有一人同他攀谈,年纪五十以上,身穿破衣,已经半醉,却曾受过教育。此人便是摩拉陀夫。摩拉陀夫吸着烧酒,一面谈天,店主人同酒客都在旁边听他说,有时大笑,有时问他。今但摘述摩拉陀夫之言如下。
“我是一口猪。但是她,她是贵妇人。我的身上,已有了畜生的印记。我妻加德林(Katlin Ivanova),她是文明人,是官吏的女儿。我自己承认是个流氓。但我妻却有宽大的心,微妙的感情,又有教育。阿,倘是她能够可怜我呵!……但加德林虽有伟大的灵魂,却不公平。她没有一次可怜过我。但是……我的性格如此。我是一个畜生。
…………
我们住在冷屋子里。今年冬天,她受了寒,咳嗽而且吐血。当初我娶她的时候,她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小孩。她的前夫是步兵军官,同她逃走出来的。她敬爱她的丈夫。但这男子赌博,犯法,不久也就病死。临了并且打她。……
她丈夫死后,孤另另止剩了一身,同三个小孩在一荒僻地方。我遇见她,就在那个地方。我现在也无心来描写她那时候的苦境。……少年,我告诉你,于是我——一个鳏夫,有十四岁的一个女儿,——对她求婚,因为我看她苦难,十分伤心。她应许了我,哭哭啼啼,搓着两手。但她终竟应许了我,因为她更没别的地方可去。……
十足一年,我好好的尽我义务。但我后来失了地方,却并不是我的过失。从此我便吃酒。……我们应该如何过活,我已毫不明白。
当时我的女儿,渐渐长成。她的后母如何待她,我不如不说罢了。……少年,你可相信,一个正直穷苦的少年女子,真能自食其力么?她倘没有特别技能,每日可以赚到十五戈贝一戈贝约值一分,但便是这一点,亦……。而今小孩子饿得要死。加德林在房中走来走去,搓着手无法可施。她对女儿说,‘懒骨头,你一点事不做,在此过活,不羞么?’其时我睡在那里。老实说,我可实在醉了。……那时正是五点过。我见苏涅(Sonja其女名为苏菲亚之昵称)立起来,戴上帽子,出门去了。
八点钟,她才回来。她一直走到加德林面前,不作一声,拿出三十银卢布放在桌上,便将那绿色大手巾(这块手巾,是合家公用的什物),包在头上,上了床睡下,面孔朝着墙壁,但见她肩膀和身体,都微微的发抖。——至于我呢,仍然照旧睡着。——那时,少年,我见加德林立起,一言不发,跪在苏尼契加(Sonetchka亦苏菲亚之昵称)的小床旁边。她跪了一晚上,在女儿脚上亲吻,不肯起来。随后她们都睡熟了,互相抱着,……她们两个都……。我……我却仍然如故,醉得动弹不得。……
谁还可怜我,像我这样的人?先生,你现在能可怜我么?……你问,为何可怜我?是的,那是毫无理由。他们止应该钉杀我,将我挂在十字架上,不应该可怜我。……但是他,知道一切,爱怜人类的上帝,他可怜我。到了世界末日,他出来说,‘那个女儿在那里呢?她为了那可恨的,肺痨病的后母,同并不是她兄弟的小孩,牺牲她的身子。那个女儿在那里呢?爱怜她的父亲,不曾嫌弃那下作的酒鬼的那女儿。’他就又说,‘你来。我一切赦免你了。因为你的爱力,你的罪也一切离了你。’一切的人,统要归他裁判。他将赦免一切,善的恶的,智的愚的,都被赦免。他裁判已了,轮到我们。他说,‘你们也来。你们酒鬼,你们乏人,你们荡子,统向我来。’我们便上前去,毫不怕惧。他又说,‘你们统是猪。你们都印着畜生的印记在身上。但是一样的上来。’其时那贤人智者便问,‘上帝呵,你为何容受他们呵?’他答说,‘阿,你们贤人呵,你们智者呵,我容受他们,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当不起我的恩惠。’于是他张了两臂向着我们,我们都奔就他,大家都哭了,明白一切了。那时人人都将明白一切。加德林,她也将明白。上帝呵,你的天国快来呵!”
此是陀氏最有名的一段文字。你倘同俄国人谈起陀氏,他便热心问你,你记得《罪与罚》中摩拉陀夫的一段说话么?你点点头。他又问你读的是那一国文。你说或英,或法,或德,他便叹着说,“唉,这要从俄文读,才能完全赏鉴他的好处。”所以我对于上面摘译,十分抱歉。但我的摘译虽有许多漏略,十分拙滞,读者总可因此略知其中的精意。你看陀氏能够就摩拉陀夫心弦上,弹出新声,如何美丽,如何伤心而且可怕!
摩拉陀夫的人不能得一般读者的同情。他并非少年,可望改良,因他已经五十多岁。又是个酒鬼,吃了烂醉,睡在家里,醒来便拿了他妻子的一双袜子,又偷偷的走到酒店里去,否则跟着他卖淫的女儿讨酒钱去吃酒。就是同拉科尼科夫谈天时所吃的半瓶酒,正用他女儿钱袋底里的三十戈贝买的。摩拉陀夫的人,实在不能求谅于世间一般的人。他简直止是一块抹布。但他自己觉得他的堕落。正同尔我一样,倘是我辈晚年遇着不幸,堕落到他的地步。
《罪与罚》一部小说,就是申明上文所说陀氏精义的书。这宏大长篇的小说,说一谋杀的案情。一个放债老妪同她姊妹,被一少年学生心想谋财,害了性命。这件谋杀,实在写得血泪模糊,恐怖悲哀,非常猛烈。试看老妪的姊妹被害光景,如何惨痛。
“少年骑在她身上,手中举着斧头。那不幸妇人的唇吻间,露出那一种可哀的表情。大凡小孩受惊时,眼睛看着他所怕的东西,刚要哭出来,脸上常有这一副情形。”
此后警察四面探查,犯人终于逮捕。这就是《罪与罚》结构的大略。如此案情,倘使现代小说家看见,又将如何?他们不去理他,因为太粗俗下等,看不入眼里。柯南达利(A.Conan Doyle)或来试试,将他做成一部平庸的侦探小说,亦未可知。但陀氏自出心裁,先写谋杀情形,次写侦探行动,那恐缩的犯人步步跟着他们走。如此,能够作出一种新奇的恐怖,为平庸的侦探小说中所未尝有。但却不因此新奇的恐怖,使《罪与罚》不朽。使《罪与罚》不朽者,止在书中谋财害命的犯人表示他灵魂给我们看。他的灵魂,却正同戈略特庚,摩拉陀夫一样,又正同我的或你的灵魂一样。
《克罗加耶》(“Krotkaja”)是陀氏最美的一篇短篇小说。其中说一军官,因为懦怯不敢决斗,被逐出了军队,经过多年穷困耻辱之后,开了一间当铺,渐渐小康。一天有一个十六岁的美少女,来当一支不值钱的银针。她孤茕贫困,正想寻一女师的位置。当铺主人借了她几次,日日看她报上的广告,日日逐渐的绝望。案原书第一章述初次广告云少年女师愿旅行俸面议未几改曰少年女士愿任女师女伴看护妇缝女末乃续其后曰不需俸给但求食宿而位置终不可得云。末次来店时,当铺主人便向她求婚。她别无依赖,没法,便应允了。
此篇结构极奇,是一篇独白(Soliloquy)的形式。当铺主人满腔悲苦,在房中且走且说,他妻子的尸首卧在两张板桌上。她因为要逃脱这不幸的婚姻,已从楼窗跳下死了。
中年的当铺主人,书中写得甚好。他对妻子的严厉,是故意的,本意却仍是为他妻子的益处。我想世界少妇,像克罗加耶一样,在老夫手中受那好意的严厉待遇者,大约不少。当铺主人实在写得甚好。但克罗加耶又加一等,真可称得杰作!
要画少女,这笔尖须蘸着神秘,清露和朝霭。其中神秘却最要紧。伊勃生(Ibsen)六十五岁时同十七岁少女有奇怪的恋爱事件之后,在希尔达(Hilda Wangel)身上,写出一极妙少女,所有神秘完全都在,克罗加耶亦是如此。但陀氏写《克罗加耶》试了两次,所以共有两篇。第一篇在《文人日记》中,篇幅甚长,将那少女细细分解。少女宛然活在纸上,但那一种朦胧可爱的神秘,却是没有,所以算不得成功。
陀氏后来改作《克罗加耶》,将分解一切删去。写得克罗加耶沉默,美,而神秘,结果乃成一完全的杰作。克罗加耶同希尔达比街上走过的明眸巧笑的少女,更觉活现,更觉多有生气。
《加拉玛淑夫兄弟》又是一部描写堕落的灵魂的小说。我以为其中最巧妙处,却是写波兰人的一节。格鲁兼加(Grutchka)为少女时,曾被一波兰人所诱,别了六七年,男子又回来访她。当初在她纯洁的眼光中,看那男子是个高尚优良的人物,即在现时,却还爱他,而且已经预备嫁他。岂料这波兰人竟是一个俗恶的骗子。他同着一个党羽回来,专来谋吞格鲁兼加的金钱。这波兰人举动,如假装财主的那拙劣计画,打瞒天诳时装出的那庄重情形,赌博作弊被人发见时那强项态度,统写得甚好。格鲁兼加知道底细,斥逐他时,他便来向她诈钱。
“他写信来,口气狠大,要立逼着借二千卢布。没有回信,他却并不失望,仍然屡次写信来逼。口气仍旧狠大,可是银数渐渐减了。他初说一百,随后说廿五,随后说十个。到临了,格鲁兼加接到一信,那两个波兰人请她借一卢布,给两人分用。”
两个傲慢的冒险家,至于请求一个卢布两人分用,——这一段巧妙的描写,陀氏能够令读者发起一种思想,觉得书中人物与我们同是一样的人。这是陀氏本领,不曾失败过一次。他写出一个人物,无论如何堕落,如何无耻,但总能令读者看了叹道,“他是我的兄弟。”
译者案,陀思妥也夫斯奇(Fjodor Mikhajlovitch Dostojevskij 1821—1881)自幼患颠痫,二十七岁时以革命嫌疑判处死刑,临刑,忽有旨减等,发往西伯利亚,充苦工四年,军役六年,归后贫病侵寻,以至没世。今举其代表著作如左,
一 苦人(Poor People)
一八四六年
二 死人之家(The House of the Dead)
一八六一至二年
三 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
一八六六年
四 白痴(The Idiot)
一八六八年
五 加拉玛淑夫兄弟(The Brother Karamazovs)
一八七九至八〇年
以上五种可以包括陀氏全体思想。其最重要者为《罪与罚》,英法德日皆有译本各数种。汉译至今未见,亦文学界之缺憾也。
《罪与罚》记拉科尼科夫谋杀老妪前,当时,及其后心理状态,至为精妙。英国培林(M.Baring)氏云,“此书作时,心理小说之名,尚未发明。但以蒲尔基(Bourget)等所著,与此血泪之书相较,犹觉黯然减色矣。”然陀氏本意,犹别有在。《罪与罚》中记拉科尼科夫跪苏涅前,曰“吾非跪汝前,但跪人类苦难之前”。陀氏所作书,皆可以此语作注释。
拉科尼科夫后以苏涅之劝,悔罪自首,判处苦工七年,流西伯利亚,苏涅偕行,拉科尼科夫向上之新生活即始于此。原文末节云,
“七年,——不过七年!他们当初快乐,看这七年止如七日。他们不晓得,新生活不是可以白得的,须出重价去买,须要用忍耐,苦难同努力,方能得来。但是现在,一部新历史已经开端。一个人逐渐的革新,缓慢而确实的上进,从这一世界入别一未知世界的变化,这可以做一部新小说的题目。但我所要说给读者听的故事,却在此处完结了。”
在西伯利亚情状,陀氏本其一己之经验,记载甚备。至于七年后之新历史,则未着笔,托尔斯多氏乃完成之,《复活》所记纳赫鲁陀夫(Nekhludov)事是也。
《克罗加耶》凡二卷十章。上卷回忆结婚缘起,以至决绝,下卷则述改悔复和及女之自杀。其中当铺主人虽龌龊小人,然殊爱其妻,终亦改善,将闭店散财,以别求新生活。克罗加耶亦感其意,允为夫妇如初,顾终竟不能爱之,自审难于践约,遂抱圣像坠楼而死。陀氏于此,意谓虽在鄙夫,灵魂中亦有潜伏之爱,足与为善。一面又示无爱情结婚之不幸,盖女能忍其夫之憎恶,而不能受其夫之抚爱,至以死避之。原书末章当铺主人之言曰,
“我妻,你盲了。你死了,不能再听见我的说话。你不知道,我原想把你放在如何一个乐园中呵!我心中已现出一个乐园,我亦想造个乐园给你住。或者你不爱我,但此亦无妨。倘你自己愿意,我们原可以同从前一样的相处指决绝后别居时事,你就止同我谈天,同朋友一样。我们仍旧能够愉快,相视而笑,安乐度日。倘你或爱着别人,——这恐是必然的事情,——你可以去同他散步,同他谈笑。我止立在路旁看着你。阿,这也无所不可,止要你肯再开一开眼,就一刻也好呵!你可能再注目看我,像几分钟前你立在这里,对我说仍为我的诚实的妻那时候呵。阿,你止要再开一开眼,一切事情,就都可明白了。
阿,虚无呵!自然呵!止有人类住在地上,同他的一切苦难。俄国古英雄说,‘这平原上还有一个活人么?’现在说这话的是我,不是个英雄。没有人来答应我的呼唤。他们说,太阳放生命入宇宙。他上来。人看见他。但他不是也是死的么。凡物都是死了,到处都是死人。止有人类在这里,顶上伏着个大大的沉默。这就是世界!‘人呵,你们应该相爱。’这是谁说的?是谁的命令?时辰表的振子,还是蠢蠢的,恶狠狠的摆个不住。现在是早上两点钟了。她的小靴立在床边,好像在那里等她。唉,——但是,实在,……明天他们抬她去后,我却怎么了?”
其言悲凉殊甚,读《克罗加耶》者,对于当铺主人,又不能不寄以同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