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人说天上有神仙,还有什么宫殿;这些我都不大相信。如今我不信那些虚无飘渺的无稽之谈,如今我不游心于空玄的理论间,因为我看它们是如何的浅薄呀!因为我心中感觉的神怪,呵,比那些真是神怪无穷倍了!神怪是不易有的呀!不易觉的呀!真的神怪是在平常的环境与事实中,并不在古远荒谬的传说中,现在我已在这尘寰中创出个神秘世界,我不希冀有来生,不希冀有宗教,更不希冀有什么鬼神,因我所得的已超过一切,已超过一切神怪。我相信我是智慧,是绝对的智慧;你呢,却是我智慧之源,你虽则如是,但我太爱太信了,所以有时我又转入不安定动摇的状态中,因为我的身体心灵受不起你的赐予与伟大。当时我两腿抖颤,你却一意注进我以许多东西,我一面发神经,一面叫说“够了!够了!我的亲人;够了,再多下去,我就受不了。你要知道我是谁?我不过是个顶平凡顶庸俗的人。吾爱,够了,请收回些去吧!”但你仍然不止不息,那刹那间我知道我的生命比死还严重,我竟不知要如何才好。我心旌动摇,我恐慌……
我是一匹小羊,被一个凶狠狠的屠夫追逐,我“咩咩”的叫,悲鸣求饶,但最后我竟动也不动的卧在屠场上,谁知才是个梦!我醒了,才知这是一个梦!谁使我醒的?谁使我觉悟的?是你?哦,鸥,是你!你使我从生之梦惊醒!从前我梦见世人都象那位屠夫一样的对我凶狠,而今我爱世人了,我爱世界了,我超脱了。是你呀!使我从沉沉的生之梦里醒悟,我焉得不流着惊喜交集的泪来重重的谢你!那末,我现在岂不是小羊了吗?不,我仍是一只小羊,不过只是一只不怕人屠杀,对世界不怀疑的小羊罢了。
我住在一座古刹内,刹内有一个古佛,佛对我说:“小小的可怜虫,你这样年轻,这般活泼,为何来到这样萧条的古刹中?世上有的是快乐可以满足你的希望,你何必自苦如是?你如果要出家,想遁入空门,那是老年人的念头,你这年轻人不应该有……”我听了佛的劝导,默默记在心头;那时呵,鸥,你来了。庙门已经腐朽不堪,庙墙已经颓废不堪,只要一刮风一下雨,庙的全体,无论是瓦是椽是檐是神龛是石阶,都振振有声,每分钟每秒钟都快要颓倒,我在这种环境里消磨我的青春。鸥,吾爱,你真不嫌我的情形可怜,驾临到这种破庙?我的床下有蟋蟀,夜间它将为你叫;我的头上有鸱枭,晚间它将为你唱;此外还有许多老鼠,长虫,黄鼠狼。……我的枕边有一朵代表我的花,如果我暂时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时,拜访我的朋友们可以找这一朵“我花”。呵,鸥,第一次你来时,对不起,很对不起,我无意中出去了,后来我归家,才察出你的足痕,再看看我那一朵“我花”,已经反映着你的倩影。那夜我在梦中才知道你来时的一切情形,我就立刻跪在佛前虔心的问你的一切。第二次你忍着气又来了,我听见你的足音,立刻藏在那朵“我花”心中,你刚踏进房门,便想退回,但不知是甚么又把你抓着,你的脚心有两个小鬼牵你,毕竟走到我的枕边,那时我窥你这般诚心,我便自花心中跳出,你惊了,退了数步,从此你便称我为“美丽!”美丽在你生命的河流中长着,独自在风中点头,你的河水潺潺有声,我是一朵花在风中显出婀娜身段。啊,冷鸥,你说我俩的结合神秘不神秘?
听音乐!听万汇弹出的幽歌!我醉了,你自然也一样的醉,啊,我的冷鸥!
我们有许多美的计划,我想定能实现;你说假如我一变,那就靠不住了。亲爱的,请相信我吧。
我对甚么都以绝端的让步去处置,我这种无抵抗主义,柔弱主义,多情主义,外面看来正象毫无力量勇气,其实比所有最刚最强的东西还刚还强。自从你在我里面占有地位后——不朽不灭的地位——我更觉有力量,不破的力量,你给我的确实多,数不胜数!唉,天地间还有这种怪情形吗?
亲爱的,你尽管对我好,对我柔和,对我感情,我——你的亲爱——并非木石,当然有反应与行动的。让我在最后一呼吸前吐出一句永久的话:“我的一生是充满了爱,你的一生也是充满了爱,我们两人共同结着爱之果,这爱果中包孕着神秘,最后我俩同入神秘,并合而为一体。”
文化史中所谓精神主义与物质主义,它们时时冲突,并且永远不相融洽,鸥,我们的精神与物质绝不会冲突、不相融的。让我们来建设一种灵肉一致主义,换言之,建设一个和平世界。快,快来,时间不早,时间不待人,我亲爱的人儿,千万别错过这唯一的时机!
星期六上午再见。祝你高兴!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