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角的决口边,立秋举着无力的锄头,懒洋洋地挥动。田中过多的水,随着锄头的起落,渐渐地由决口溢入池塘。他浑身都觉得酥软,手腕也那样没有力量,往常的勇气,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切都渺茫哟!他怅望着原野。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夫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方法能够保证这种工作,会有良好的效果。历年的天灾人祸,把这颗年轻人的心房刺痛得深深的。眼前的一切,太使他感到渺茫了,而他又没有方法能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或是跳出这个不幸的圈围。
他拖着锄头,迈步移过了第三条决口,过去的事件,像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每一锄头的落地,都像是打在自家的心上。父亲老了,弟妹还是那么年轻。这四五年来,家中的末路,已经成为了如何也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出路还是那样的迷茫,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开拓出这条迷茫的出路。
无意识地,他又想起不久以前上屋癞大哥对他鬼鬼祟祟说的那些话来,现在如果细细地把它回味,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道理:在这个年头,不靠自己,还有什么人好靠呢?什么人都是穷人的对头,自己不起来干一下子,一辈子也别想出头。而且癞大哥还肯定地说过: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穷人的!
这样,又使立秋回想到四年前农民会当权的盛况:
“要是再有那样的世界来哟!”
他微笑了。突然地有一条人影从他的身边掠过,使他吃了一惊!回头来看,正是他所系念的上屋癞老大。
“喂!大哥,到哪里去呢?”
“呵!立秋,你们今天也下了田吗?”
“是的,大哥!来,我们谈谈。”
立秋将锄头停住。
“你爹爹呢?”
“在那边挑草皮子,还有少普。”
“你们这几天怎样过门的呀?”
“还不是苦,今天家里已经没有人编斗笠,我们三个都下田了。昨晚,爹爹跑到何八那里求借了一斗豆子回来,才算是把今天下田的一餐弄饱了,要不然……”
“还好还好!何八的豆子还肯借给你们!”
“谁愿意去借他的东西!妈妈的,我爹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磕了头!又加了价!……唉!大哥,你们呢?”
“一样地不能过门啊!”
沉静了一刹那。癞大哥又恢复了他那种经常微笑的面容,向立秋点头了一下:
“晚上我们再谈吧,立秋!”
“好的。”
癞大哥匆匆走后,立秋的锄头,仍旧不住地在田边挥动,一条决口又一条决口。太阳高高地悬在当空,像是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正午。大半年来不曾听见过的歌声,又悠扬地交响着。人们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很少的屋顶上,能有缕缕的炊烟冒出。
云普叔浑身都发痛了,虽然昨天只挑了二三十担草皮子。肩和两腿的骨髓中间,像着了无数的针刺,几乎终夜都不能安眠。天亮爬起来,走路还是一阵阵地酸软。然而,他还是镇静着,尽量地在装着没事的样子,生怕儿子们看见了气馁!
“到底老了啊!”他暗自地伤心着。
立秋从里面捧出两碗仅有的豆子来摆在桌子上,香气把云普叔的口水都馋得欲流出来。三个人平均分配,一个只吃了上半碗,味道却比平常的特别好吃。半碗,究竟不知道塞在肚皮里的哪一个角角儿。
勉强跑到田中去挣扎了一会,浑身就像驮着千斤闸一般地不能动弹。连一柄锄头,一张耜,都提不起来了,眼睛时时欲发昏,世界也像要天旋地转了一样。兜了三个圈子,终于被肚子驱逐回来。
“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呢?”
孩子和大人都集在一块,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通通冒出血红的火焰来。互相地张望了一会,都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话。
“天哪!……”
云普叔咬紧牙关,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来,又向何八爷的庄上走去。路上,他想定了这一次见了八爷应当怎样地向他开口,一步一步地打算得妥贴了,然后走进那座庄门。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云普?”
八爷坐在太师椅上问。
“我,我,我……”
“什么?……”
“我想再向八爷……”
“豆子吗?那不能再借给你了!垄上这么多人口,我单养你一家!”
“我可以加利还八爷!”
“谁希罕你的利,人家就没有利吗?那不能行呀!”
“八爷!你老人家总得救救我,我们一家大小已经……”
“去,去!我哪里管得了你这许多!去吧!”
“八爷,救救我!……”
云普叔急的哭出声来了。八爷的长工跑出来,把他推到大门外。
“号丧!你这老鬼!”
长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把大门掩上了。
云普叔一步挨一步地走回来,自怨自艾地嘟哝着:为什么不遵照预先想定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去说出来,以致把事情弄得没有一点结果。目前的难关,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渡过呢?
走到四方塘的口上,他突然地站住了脚,望了一望这油绿色的池塘。要不是丢不下这大大小小的一群,他真想就是这么跳下去,了却他这条残余的生命!
云普婶和孩子们倚立在祠堂的门口,盼望着云普叔的好消息。饥饿燃烧着每个人的内心,像一片狂阔的火焰。眼睛红得发了昏,巴巴地,还望不见带着喜信回来的云普叔。
天哪!假如这个时候有一位能够给他们吃一顿饱饭的仙人!
镜清秃子带了一个满面胡须的人走进屋来,云普叔的心中,就像有千万把利刀在那儿穿钻。手脚不住地发抖,眼泪一串一串地滚下来。让进了堂屋,随便地拿了一条板凳给他们坐下,自己另外一边站着。云普婶还躲在里面没有起来,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了。孩子们,小的两个都躺着不能爬起来,脸上黄瘦得同枯萎了的菜叶一样。
立秋靠着门边,少普站在哥哥的后面,眼睛都湿润润的。他们失神地望了一望这满面胡须的人,随即又把头转向另一方面去。
沉寂了一会,那胡子像耐不住似地:
“镜清,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还在里面啊!十岁,名叫英英姐。”秃子点点头,像叫他不要性急。
云普婶从里面踱出来,脚有一千斤重,手中拿着一身补好了的小衣裤,战栗得失掉了主持。一眼看见秃子,刚刚喊出一声“镜清伯!……”便哇的一声,迸出了两行如雨的眼泪来,再说不出一句话了。云普叔用袖子偷偷地扪着脸。立秋和少普也垂头呜咽地饮泣着!
秃子慌张了,急急地瞧了那胡子一眼,回头对云普婶安慰似地说:
“嫂嫂!你何必要这样伤心呢?英英同这位夏老爷去了,还不比在家里好吗!吃的穿的,说不定还能落得一个好主子,享福一生。桂生家的菊儿,林道三家的桃秀,不都是好好地去了吗?并且,夏老爷……”
“伯伯!我,我现在是不能卖了她的!去年我们讨米到湖北,那样吃苦都没有肯卖。今年我更加不能卖了,她,我的英儿,我的肉!呜……”
“哦!”
夏胡子钉了秃子一眼。
“云普!怎么?变了卦吗?昨晚还说得好好的。……”秃子急急地追问云普叔。话还没有说完,云普婶连哭带骂地向云普叔扑来了:
“老鬼!都是你不好!养不活儿女,做什么鸡巴人!没有饭吃了来设法卖我的女儿!你自己不死!老鬼,来!大家拚死了落得一个干净!想卖我女儿万万不能!”
“妈妈的!你昨晚不也说过了吗?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主的。秃子,你看她泼不泼!”云普叔连忙退了几步,脸上满糊着眼泪。
“走吧!镜清。”
夏胡子不耐烦似地起身说。秃子连忙把他拦住了:
“等一等吧,过一会她就会想清的。来!云普,我和你到外面去说几句话。”
秃子把云普叔拉走了。云普婶还是呜呜地哭闹着。立秋走上来扶住了她,坐在一条短凳子上。他知道,这场悲剧构成的原因并不简单,一家人足足的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斗笠没有人要,田中的耕种又不能荒芜。所以昨晚镜清秃子来游说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示如何激烈的反对。虽然他伤心妹子,不愿意妹子卖给人家,可是,除此以外,再没有方法能够解救目前的危急。他在沉痛的矛盾心理中,憧憬一终夜,他不忍多看一眼那快要被卖掉的妹子,天还没有亮,他就爬起来。现在,母亲既然这样地伤心,他还有什么心肝敢说要把妹子卖掉呢?
“妈妈,算了吧!让他们走好了。”
云普婶没有回答。秃子和云普叔也从头门口走进来,大家又沉默了一会。
“嫂嫂!到底怎么办呢?”秃子说。
“镜清伯伯呀!我的英英去了她还能回来吗?”
“可以的,假如主子近的话。并且,你们还可以常常去看她!”
“远呢?”
“不会的哟!嫂嫂。”
“都是这老鬼不好,他不早死!……”
英英抱着四喜儿从里面跑出来了,很惊疑地接触了这个奇异的环境!随手将四喜儿交给了妈妈,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围张望。
大家又是一阵心痛,除了镜清秃子和夏胡子以外。
“就是她吗?”夏胡子被秃子拌了一下,望着英英说。
几番谈判的结果,夏胡子一岁只肯出两块钱。英英是十岁,二十块。另外双方各给秃子一块钱的介绍费。
“啊啊!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哟!”
十九块雪白的光洋,落到云普叔的手上,他惊骇得同一只木头鸡一样。用袖子尽力地把眼泪擦干,仔细地将洋钱看了一会。
“天啊!这洋钱就是我的宝宝英英吗?”
云普婶把挂好了的一套衣裤给英英换上,告诉她是到夏伯伯家中去吃几天饭就转来,然而英英的眼泪究竟没有方法止住。
“妈妈,我明天就可以回来吗?我不要一个人吃饱饭啊!”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噙着泪水对英英注视着。再多看一两眼吧,这是最后的相见啊!
秃子把英英带走,云普婶真的发了疯,几回都想追上去。远远地还听到英英回头叫了两声:
“妈妈呀!我不要一个人吃饱饭!”
“我明天就要转来的呀!”
“…………”
生活暂时地维持下来了,十九块钱,只能买到两担多一点谷,五个人,可够六七十天的吃用。新的出路,还是欲靠父子们自己努力地开拓出来。
清明跑种期只差三天了,垄上都没有一家人家有种谷,何八爷特为这件事亲自到县库里去找太爷商量。不及时下种,秋季便没有收成。
大家都伫望着何八爷的好消息,不过这是不会失望的,因为年年都借到了。县太爷自己也明白:“官出于民,民出于土!”种子不设法,一年到了头大家都捞不着好处的。所以何八爷一说就很快地答应下来了。发一千担种谷给曹家垄,由何八爷总管。
“妈妈的,种谷十一块钱一担,还要四分利,这完全是何八这狗杂种的盘剥!”
每个人都是这样地愤骂,每个都在何八爷庄上挑出谷子来。
生活和工作,加紧地向这农村中捶击起来。人们都在拚命地挣扎,因为他们已将一切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伟大的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