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最后的一宵了——明天就可以赶上部队——所以我们对于宿店都特别谨慎。总算是快要逃出龙潭虎穴了,谁还能把性命儿戏呢?
这一家客店,似乎比较靠得住一点,在这山坳的几家中。听说昨晚大队在这儿时还是驻的团部哩。只有一个老板,老板娘和两个年轻的小伙计。
老板是非常客气的,这山坳里十多家店家,就只有他家的生意兴盛。招呼好,饭菜好,并且还能够保险客人平安。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我们提防的心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尤其是那位训练主任老爷,他时常在对我的耳边嘱咐一道又一道,好像他就完全知道了这客店老板是一个小说书里开黑店的强盗似的:怎样靠不住!怎样可疑!就仅仅没有看见人肉作坊里的人皮人骨。
夜晚,我们几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训练主任把我和副官睡的一张床抬到门边,紧紧地靠着。并且叫我拿手枪放在枕头下,或者捏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只有他——训练主任——一个人翻来复去地睡不着。
大约是三更左右吧,他突然把我叫醒了:
“喂!听见吗?”
“什么啊!”我蛮不耐烦地。
“响枪呀!”
“狗屁!”
我打了一个翻身,又睡着了。
约莫又过了一点钟,训练主任再次地把我从梦中推醒:
“听见吗?听见吗?”
“什么啊!”
“又响枪!”他郑重他说。
我正想再睡着不理他,却不防真的给一下枪声震惊了我的耳鼓,我便只得爬起来,过细地听着。以后是砰砰拍拍地又响了好些声。
“不是我骗你的吧?”
声音渐渐地由远而近,很稀疏地,并不像要闹大乱子。而且,就仿佛在这山坳的近处。
勤务兵,副官和传令目,也都爬起来了。
枪声渐渐稀,渐渐远,渐渐地沉寂了……
老板的客堂里慢慢热闹起来。有的还在把机筒拨得哗喇哗喇地响,退子弹似地。
“糟糕!”训练主任战声地伤心地念着:“我,我,我还只活得二十八年啦!”三十六颗牙们像嗑瓜子似地叫将起来。
我们都吓得没有了主张,伏在门边,细细地想听那些人说些什么话。
声音太嘈杂得听不出来。很久很久才模糊地会意到两句:
“……昨天早晨全走光了!你们来得太慢了啦!”这有点像老板的声音。
“连掉队的一个都没有吗?”似乎又有一个人在说。
训练主任抖战得连床铺都动摇起来了。
半晌,好像又是老板的回答:
“没有啊!”
我们都暗暗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天亮的时候,我们也明知道那班人走完了,却还都不敢爬出房门,一直等到老板亲自跑来叫我们吃早饭。
训练主任望见老板,吓得仍旧还同昨晚在房中一样,抖战得说不出活来。老板看见他这一副可怜的样子,不由的笑着说:
“这样子也要跑出来当军官,蠢家伙!我要是肯害你们的,昨晚上你们还有命吗?……”停停他又说:“赶快吃完饭走吧!要是今天你们还追不到你们的大队,哼!”老板的脸色立刻又变得庄重起来。
我们没有再多说话了。恭恭敬敬地算还了房饭钱,又恭恭敬敬地跟老板道过谢,拼命地追赶着我们的路程。
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才望见我们的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