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不曾看过影戏,所以这“伟大影片《自由魂》”当然也不曾见到。我只在友人处看见一张《自由魂》特刊,忍不住要说几句话,但是我不愿妨害别人的营业,特地等到演了之后再来批评。
美国有的是钱,又有那些影界的名人,这影片一定排演得不错,——即使不好,我是个外行,又没有看过,也不配去开口。我所想说的是,根据特刊里所说的情节,这是一种不道德的影片。我本来是极端地反对凭了道德的见地去批评艺术的,但是我虽不承认文艺上说及私情便要坏乱风俗,却相信鼓吹强暴行为的作品是不道德的东西。凡有鼓吹的性质的,我都不认它为正当的文艺。《自由魂》是鼓吹扑灭黑种主义的影片,至少据说明是如此,所以我说它是不道德的。
《自由魂》原名“国家之产生”,主人公是白人朋纳,在影片第一段中为南军队长,与林肯对抗,反对解放黑奴,在第二段则组织三K党,“吊民伐罪”,荡平黑人,英雄美人照例团圆,而“从此美邦自由之光遂永永照彻于全国”。据这影片所说,林肯解放黑奴正是国难之始,而三K党首领朋纳“尽歼众丑”,国事始定,国家于是产生。总之全篇的精神是反林肯的,我们如以林肯的行为为合于人道正义,便不能不承认这篇里所鼓吹的主义为不合了。我们原不能过于认真,在娱乐中间很拙笨地去寻求意义,但是这种宣传的影片自属例外,因为它的意义已经是很明了的了。
我不是能够打破种族思想的人。阑姆在《不完全的同情》文中说,“在黑人的脸上你可以时常见到一种温和的神气。在街道上偶然遇见,很和善的看人,对于这些脸面——或者不如说面具——我常感着柔和的恋慕。我爱富勒很美丽地说过的——那些‘乌木雕成的神像’。但是我不愿和他们交际,不愿一同吃饭和请晚安,——因为他们是黑的。”(我不敢译阑姆的文章,这回是不得已,只算是引用的意思。)我现在对于黑的人也不免心里存着一种界限,至少觉得没有恋爱黑女的这个勇气,但是,这个为亲近的障碍者只是人种的异同,并不是物类的差别,就是说我们以黑人为异族,决不当他们是异类:我们无论怎样地不喜欢黑人,在人类前总是承认彼此平等的了。然而在《自由魂》中简直不把黑人当做人看,只是一群丑类,(只有一个尽忠白人的黑妪是例外,)其举动盖无一而不“丑”,而且更残暴无匹,卒至“黑人之肉其足食乎”而三K党大举起义,“涤平诸丑”,大快人心!这种态度总不能算是正当,我决不敢恭维,虽然这是中国所崇拜的美国人的杰作,而且又是“价值千万”。
我觉得在戏剧中描写外国人是应该谨慎的事,在喜剧或影戏里尤其非极端注意不可。天下的人都有点排外性质,随时要发露出来,但在以群众为看客的滑稽或通俗作品上更容易发现,也更多流毒,助长民族间的憎恶。犹太人是有特别原因的,可以不算在内,他如俄国剧里的德人,美国剧里的中国人,中国剧里的日本人,都做得很是难看,实在是不应该的。这不但是诬蔑外国人,无形中撒布帝国主义的种子,而且形容得不对,也是极可笑的,因为描写外国人不是容易的事。我前天看到法国画家蒙治在北大展览的画,其中有一幅画着一个撑着日伞的日本女人,但其姿势很像满洲妇人,而其面目则宛然是一个西洋人。我每见西洋人所画远东的人物,觉得都有《天方夜谈》插画的神气,发生不愉快之感。大约画东方景色最适宜的还是东方人自己。因此我想如要做嘲骂讽刺的戏剧,最好也是去嘲骂讽刺自己的民族,那么形容刻画得一定不会错。自己谴责又是民族的伟大之征候,伟大的人不但禁得起别人的骂,更要禁得起自己的骂,至于专骂别人那是小家子相,我们所应切戒的。据特刊上说,《自由魂》的编演乃是美国政府所发起,旅华美侨又“狂热欢迎此片”,而特刊记者更申明“尤与我国现情相仿佛,大足供吾人之借鉴”,生怕中国人看了入迷,真会模仿起来,编演什么唐继尧组织三J党扑灭苗族(查我国现情与黑人相当者只有这些苗人)的影片,说不定引起扶汉灭苗的暴动(或义举),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在这里顺便说及,希望大家注意,不要上朋纳大师兄的当才好。
我看完了这篇“《自由魂》之说明”,不自禁地忽然联想起一部书来,这便是美国斯土活夫人所著的《黑奴吁天录》。本来这也是宣传的书,不能算是很好的文艺,但在宣传之中总是好的一方面的东西。美国如要“表扬该邦之民气”,何不编演老汤姆的故事;难道美国的精神不是林肯而是三K党,美国的光荣不是解放黑奴而是歼灭黑种么?或者不是,或者是的。我没有到过美国,不能知道。我也没有看见《自由魂》的实演,不能知道它的内容到底是怎样。我只凭了那张特刊说话,倘若批评得不对,与事实不符,那大半是做那篇林琴南式古文的说明的人之过,因为在这篇大文内的确是充满着对于帝国主义之憬憧与对于异民族之怨毒。
我们要知道黑人的生活真相,最好的方法还是去问黑人自己。法属刚果的黑人马兰所著小说《拔都华拉》(Batouala)是一部极好的书,能排成影片,倒是最适宜的。但可怜中国人只会编演《大义灭亲》,——我不知道所说的是什么,不过见了这名目便已恶心起来了。
(十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