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乡村的最大阻力,便在乡人们自身的旧思想,这旧思想的主力是道教思想。
所谓道教,不是指老子的道家者流,乃是指有张天师做教主,有道士们做祭司的,太上老君派的拜物教。平常讲中国宗教的人,总说有儒释道三教,其实儒教的纲常早已崩坏,佛教也只剩了轮回因果几件和道教同化了的信仰还流行民间,支配国民思想的已经完全是道教的势力了。我们不满意于“儒教”,说他贻害中国,这话虽非全无理由,但照事实看来,中国人的确都是道教徒了。几个“业儒”的士类还是子曰诗云的乱说,他的守护神实在已非孔孟,却是梓潼帝君伏魔大帝这些东西了。在没有士类来支撑门面的乡村,这个情形自然更为显著。《新陇》杂志里说,在陕西甘肃住的人民总忘不了皇帝,“你碰见他们,他们不是问道,紫微星什么时候下凡,就是问道,徐世昌坐江山坐得好不好?”我想他们的保皇思想,并不是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或“三月无君则吊”这些经训上得来的,他们的根据便只在“真命天子”这句话。这是玄穹高上帝派来的,是紫微星弥勒佛下凡的,所以才如此尊重!中国乡村的人佩服皇帝,是的确的,但说他全由儒教影响,是不的确的。他们的教主不是讲《春秋》大义的孔夫子,却是那预言天下从此太平的陈抟老祖。
我常看见宋学家的家庭里,生员的儿子打举人的父亲,打了之后,两个人还各以儒业自命,所以我说儒教的纲常本已崩坏了。在乡村里,自然更不消说,乡间有一种俗剧,名叫“目连戏”,其中有一节曰“张蛮打爹”,张蛮的爹说,“从前我打爹的时候,爹逃就完了,现在他打我,我逃他还追哩。”这很可以表示民间道德的颓废了。可是一面“慎终追远”却颇考究,对于嗣续问题尤为注意,不但有一点产业的如此,便是“从手到口”的穷朋友,也是一样用心。《新生活》二十八期的《一个可怜的老头子》里,老人做了苦工养活他的不孝的儿子,他的理由是“倘若逐了他出去,将来我死的时候那个烧钱纸给我呢?”孔子原是说“祭如在”,但后来儒业的人已多回到道教的精灵崇拜上去,怕若敖氏鬼的受饿了。乡村的嗣续问题,完全是死后生活的问题,与族姓血统这些大道理别无关系了。
此外还有许多道教思想的恶影响,因为相信鬼神魔术奇迹等事,造成的各种恶果,如教案,假皇帝,烧洋学堂,反抗防疫以及统计调查,打拳械斗,炼丹种蛊,符咒治病种种,都很明显,可以不必多说了。但有一件事,从前无论那个愚民政策的皇帝都不能做到,却给道教思想制造成功的,便是相信“命”与“气运”。他们既然相信五星联珠是太平之兆,又相信紫微星已经下凡,那时同他们讲民主政治,讲政府为人民之公仆,他们那里能够理解?又如相信资本家都是财神转世,自己的穷苦因为命里缺金,那又怎敢对于他们有不平呢?项羽亡秦,并不因他有重瞳异相的缘故,实在只为他说,“彼可取而代也!”把自己和秦始皇一样看待,皇帝的威严就消灭了。中国现在到处是大乱之源,却不怕他发作,便因为有这“命”的迷信。人相信命,便自然安分,不会犯上作乱,却也不会进取;“上等社会”的人可以高枕无忧,但是想全部的或部分的改造社会的人的努力,却也多是徒劳,不会有什么成绩了。
以上是我对于乡人的思想的一点意见,至于解决的方法,却还没有想出。就原始的拜物教的变迁看来,有两条路:其一,发达上去,进为一神的宗教;其二,被科学思想压倒,渐归消灭。所以有人根据了第一条路,想用基督教来消灭他,这原是很好的方法,但相差太远,不易融化,不过改头换面,将多神分配作教门圣徒,事实上还是旧日的信仰。第二条路更是彻底了,可是灌输科学思想的方法很有应该研究的地方,须得专门的人出来帮助,这一篇里不能说了。
一九二〇年七月十八日,在北京。(《新生活》第三十九期)
上文是六年前所写,那一天正是长辛店大战,枪炮声震天,我还记得很清楚,至于这是谁和谁打,可是忘记了,因为京畿战争是那么多,那么改变得快。什么都变得快,《新生活》也早已停刊了,所没有改变的就只是国民的道教思想。我以前曾指出礼教的根本由于性的恐怖之迷信,即出于萨满教,那么现今军阀学者所共同提倡的实在也就是道教思想。我拿出旧稿来看,仿佛觉得是今天做的,所以忍不住要重登他一回,不过我的意思略有变更,觉得上文末尾所说的两种办法都是不可能的。我要改正的是,“澈底”是决没有的事,传教式的科学运动是没有用的,最好的方法还只是普及教育,诉诸国民的理性。所可惜者,现今教育之发展理性的力量似乎不很可信,而国民的理性也很少发展的希望。我不禁想起英国茀来则(Frazer)教授著《普须该的工作》(Psyche's Task)里的《社会人类学的范围》文中的话来,要抄录他几句。社会人类学亦称文化人类学,是专研究礼教与传说这一类的学问,据他说研究有两方面,其一是野蛮人的风俗思想,其二是文明国的民俗。他说明现代文明国的民俗大都即是古代蛮风之遗留,也即是现今野蛮风俗的变相,因为大多数的文明衣冠的人物在心里还依旧是个野蛮。他说:
“我现在所想说明的是,为什么在有可以得到知识的机会之人民中间,会有那各种政治的,宗教的,道德的迷信遗留着。这理由是如此:那些高等思想,常是发生于上层,还未能从最高级一直浸润到最下级的心里。这种浸润大抵是缓慢的,到得新思想达到底层的时候,(倘若果真能够达到,)那也已变成古旧,在上层又另换了别的了。假如我们能够把两个同国同时代但是智力相反的人的头揭开来,看一看他们的思想,那恐怕是截不相同,好像是两个种族的人。有一句话说得好,人类是梯队式地前进,这就是说,他们的行列不是横排的,但是一个个的散行进行,大家跟着首领都有若干不同的距离。这不但是民族中间如此,便是同国同时代的个人中间也是这样的。正如一个民族时常追过同时的别民族,在同一国家内一个人也不断地越过他的同僚,结果是凡能脱去迷信的拘束者成为民族中的最先进的人,一般走不快的则还是让迷信压在他的背上,缚住他的脚。我们现在丢开譬喻,直说起来,迷信之所以遗留者,因为这些虽然已使国内的明白人感到憎恶,但与别一部分的人的思想感情还正相谐合,他们虽被上等的同胞训练过,有了文明的外表,在心里还仍旧是一个野蛮。所以,例如那些对于大逆及魔术的野蛮刑罚,凶恶的奴制,在这个国里,直到近代还容许着。这些遗风可以分作两类,即是公的或私的,换言之,即看这是规定在法律内,或是私下施行,无论是否法律所默许。我刚才所举的例是属于前项的。没有多久,巫在英国还是当众活焚,叛逆者当众剖腹,蓄奴当作合法制度,还留存得长久一点。这种公的迷信的真性质不容易被人发见,正因为他是公的,所以直到被进步的潮流所扫去为止,总有许多人拥护这些迷信,以为是保安上必要的制度,为神与人的法律所赞许的。
普通所谓民俗学,却大抵是以私的迷信为限。在文明国里最有教育的人,平常几乎不知道有多少这样野蛮的遗风余留在他的门口。到了上世纪这才有人发见,特别因了德国格林兄弟的努力。自此以后就欧洲农民阶级进行统系的研究,遂发见惊人的事实,各文明国的一部分——即使不是大多数——的人民,其智力仍在野蛮状态之中,即文化社会的表面已为迷信所毁坏。只有因了他的特殊研究而去调查这个事件的人,才会知道我们脚底下的地已被不可见之力洞穿得多么深了。我们似乎是站在火山之上,随时都会喷出烟和火来,把若干代的人辛苦造成的古文化的宫阙亭院完全破灭。勒南(Renan)在看了巴斯多木的希腊废庙之后,再与义大利农民的丑秽蛮野相比,说道,‘我真替文明发抖,看见他是这样的有限,建立在这样薄弱的基础上,单依靠着这样少数的个人,即使是在这文明主宰的地方。’
倘若我们审查这些为我国民所沉默而坚定地执守住的迷信,我们将大吃一惊,发见那生命最长久的正是那最古老最荒唐的迷信,至于虽是同样地谬误却较为近代,较为优良的,则更容易为民众所忘却。……”
够了,抄下去怕要太长了。总之,照他这样说来,民众终是迷信的信徒,是不容易济度的。茀来则教授又说:
“实际上,无论我们怎样地把他变妆,人类的政治总时常而且随处在根本上是贵族的。(案我很想照语源译作‘贤治的’。)任使如何运用政治的把戏总不能避免这个自然律。表面上无论怎样,愚钝的多数结局是跟聪敏的少数人走,这是民族的得救,进步的秘密。高等的人智指挥低等的,正如人类的智慧使他能制伏动物。我并不是说社会的趋向是靠着那些名义上的总督,王,政治家,立法者。人类的真的主宰是发展知识的思想家,因为正如凭了他的高等的知识,并非高等的强力,人类主宰一切的动物一样,所以在人类中间,这也是那知识,指导管辖社会的所有的力。……”
这或者是唯一的安慰与希望罢。
民国十五年十月二日,时北京无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