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常的习惯,每日必要看报,几乎同有了瘾一样,倘若一天偶然停刊,便觉得有点无聊。所以报纸与我们的确很有关系,如有好的报纸供我们读,他的好处决不下于读书。但是好的报纸却很难得,我想就经验上感到的缺点写几条出来,以供大家的参考,并希望五周年后的《晨报》能够渐成为理想的好报纸。
据自己的经验,拿起报来大抵先看附刊,——有些附刊很离奇的,也别有一种趣味。其中最先看的是杂感通信一类的小品,以次及于诗文小说。我们固然期望常有真的文艺作品出现,但这是不可勉强的事,所以不得不暂以现状为满足,只希望于青年思想界多有拨触,振作起一点精神来。玄学问题爱情定则这些辩论,虽然有人或者以为非绅士态度,我却觉得是很好的。附刊的职分,在“多做文学思想上的事业”,但系日刊而非专门的杂志,所以性质应当轻松一点,虽然也不可过于挖苦或痛骂,现在通行的几种附刊,固然还大有可以改良发展的余地,不过大都还过得去,我们且不必求全责备的去说了。
其次,我们所注意的,是政治新闻。自己虽然毫无政见,对于别人的政论也没甚趣味,但关于这一方面的事情总有点知道的必要,所以每天照例的要看一遍。既然如上边所说,对于政治本无趣味,平常看报倒也随便过去,并不想在这些报道里边求得什么大道理,但在没有新闻可看的时候却又很觉得寂寞了。恰巧中国报界有一种奇妙的习惯,无论政治上社会上闹着什么大乱子,倘若遇到什么令节良辰,便刻日停工休息,有时整一两个星期的全国没有一张报纸;我真奇怪,像我这样不谈政治的人,在那时候还不免时常觉得焦躁,不知道时局是什么情形了,那些业谈政治的人们却处之晏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究竟其故安在。中国过节的瘾实在很大,轰轰烈烈的外交运动到年底也要休假,商会的罢市也要节后举行,都是很好的前例,报界的一两个星期的停刊或者是当然的事也未可知。但我还希望中国报界中至少有一二家能够破除这个成例,来学一学邻国的“年中无休刊”;我知道这个牺牲一定不很小,不过真是热心办报的人未必便担受不起,何况其中又并非没有特别利益可得,只要中国人不至于过节过的如此入迷以致连报也不要看。即使退一步说,过年过节时不能照常出版,那么减少一半可,甚至每日只出号外似的一块,传达紧要新闻,亦无不可。在中国这样懒蛇似的国内政治以至军事行动到了过节也会休息,真正没有什么紧要新闻可以传达也未可知,但我总希望有一二家报馆起来改革,打破言论出版界的停滞的空气也好。
最后,我们看那社会新闻和广告,关于现在的社会新闻的编法,有好几处缺点可以举出来。其一是重复,常常有同一新闻,记的略有异同,先后重出,或者在一张报上登了出来。这是一个小毛病,看了却也不很愉快。其二是有头无尾,一个案件只在发生时记了一回,以后便无下文。中国的社会新闻大抵都是投稿,并不经过本社记者的查访,而且多只道听涂说,并不就本案关系人或关系官厅加以探询,所以多半不很确实,读者也只当作消闲材料,看过就算。先前孙美瑶旅长在临城闹事之后,报上说火车要改钟点,声明容后续访,而终于信息杳然;要乘火车的人当然会到车站去问改正的时刻,但报上记事有头无尾,总是一个缺点。这样的正经事尚且如此,别的小案件更不必说了。其三是太迎合社会心理,上两点关于编辑方法,这一点是关于材料的。中国人看新闻,多当他做《聊斋》看,只须检查旧《申报》或《点石斋画报》的题目,不是“怪胎何来”,便是“贞烈可风”或“打散鸳鸯”,就可明白。现在的报纸上不大看见这类的标题了,但查考他的内容还是同二十年前一样。论理,新闻上只要记载重大的事件与公众有利害关系的,或特殊事物之有趣味的便够了,如说某处学术讲演,某地强盗杀人,或三贝子花园的猴子生了小猴,中央公园的二月蓝开了之类,至于别的个人的私事一概不必登载。然而群众喜欢听讲人家的坏话,报纸为迎合社会心理起见,于是也多载所谓风化的新闻,攻讦的还不算在内。这类新闻表面上可以分为名教的与卑猥的两种,而根本上却是同样的恶劣而且不健全。他们叙述某贞女之“以一言之微竟尔殒身”,或“两块骨头”之在道士庙私会,有时更远及数千里外几个月前的个人隐密以充篇幅。这当然由于读者无形的要求,但从新闻上论究竟价值何在。据我想来,除了个人的食息以外,两性的关系是天下最私的事,一切当由自己负责,与第三者了无交涉,即使如何变态,如不构成犯罪,社会上别无顾问之必要,所以纪述那种新闻以娱读者,实在与用了性的现象编造笑话同是下流根性。或者说,这些事与风化有关,故有登载的价值。我殊不解,一位贵夫人的二十年前的禁欲,一对男女的不曾公布的同居,会于所谓风化的隆替生什么影响,世间如有风化,那只是一时代的两性关系的现象,里边含有贞女节妇,童男义夫,也含有那两块骨头以及其他,我们不能任意加以笔削。我并不是希望新闻记者去力斥守节之愚而盛称幽会之雅,因为这也是极谬的;我只希望记者对于这些事要有一点常识,不要把两性关系看得太神秘太重大,听到一点话便摇笔铺叙,记的津津有味,要知道这是极私的事没有公布的必要,那就好了。性的事实并不是不可记述的,不过那须用别一种方法,或艺术的发表为文学美术,或科学的为性的心理之研究,都无不可,却不宜于做在社会新闻上供庸众之酒醉饭饱后的玩弄。他们如有这种要求,可以不去理他;公众对手的报纸固然不好无视社会心理,但有许多地方也只能拒绝。至于有些报上载些介绍式的菊讯花讯,那本不在我们所说的报纸范围以内,自不必去说他的好坏了。
我于新闻学完全是外行,现在所说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没有什么根据,而且颇有恶人之所好的地方,未必容易实行,倘若能够因此引起极少数的局部的改革,那就是这篇小文的最大的成功了。
(十二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