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先生终于故去了。料想社会上照例来盖棺论定,一定毁誉纷起,一时难得要领。我们于孙中山先生无恩无怨,既非此党亦非彼系的人,说几句话或者较为公平确实,所以我来写这几行质朴无华的纪念文字。
我不把孙中山先生当作神人,所以我承认他也有些缺点,——就是希腊的神人也有许多缺点,且正因此而令人感到亲近。我们不必苦心去想替他辩解,反正辩解无用,不辩解也无妨,因为我们要整个地去看出他的伟大来,不用枝枝节节地计较。武者小路实笃在诗集《杂三百六十五》中有一首小诗道:
“一棵大树,
要全部的去看他,
别去单找那虫蛀的叶!
呔,小子!”
我们也应当这样地看。我们看孙中山先生第一感到的是他四十年来的革命事业。我们不必去细翻他的传记,繁征博引地来加以颂赞,只这中华民国四字便是最大的证据与记念:只要这民国一日不倒,他的荣誉便一日存在,凡是民国的人民也就没有一人会忘记他。正确地说,中华民国的下二字现在还未实现,所做到的单是上二字,——辛亥时所谓“光复旧物”,虽然段芝泉先生打倒复辟却又放溥仪到大连去,于中国有什么后患尚不可知。我未曾见过孙中山先生一面,但始终是个民族主义者,因此觉得即使他于三民五权等别的政治上面没有主张及成就,即此从中国人的脑袋瓜儿上拔下猪尾巴来的一件事也就尽够我们的感激与尊重了,我上边说无恩无怨,其实也有语病,因为我们无一不受到光复之恩,事业固然要多人去实做才能成功,而多人之中非有一人号召主持则事也无成,孙中山先生便是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上的这样的一个人。
孙中山先生年纪也不小了,重要事业的一部分也已完成了,此刻死去,正如别人所说可以算是“心安而理得”了;还有未完成的工作自应由后死者负担去继续进行,本来不能专靠着他老人家,要他活一百二十岁来替后生们谋幸福生活。不过仔细思想,有不能不为孙中山先生悲者,便是再老实地说,中国连民族革命也还实在没有完成。不必说溥仪在逃与遗老谋叛,就是多数国民也何尝不北望倾心,私祝松花江之妖鱼为“小皇”而来!孙中山先生在欢迎声中来,在哀悼声中死于中国的首都北京,可谓备受全国之尊崇,但“夷考其实”则商会反对欢迎而建议复尊号,市人以“孙文”为乱党一如满清时,甚至知识阶级亦在言论界上吐露敌视之意,于题目及语气间寄其祈望速死的微旨。呜呼,此是何等世界!昔者耶稣欲图精神的革命,卒为犹太人强迫罗马总督磔之于十字架上,孙中山先生以革命而受群众的仇恨,在习于为奴的中国民族中或者也是当然的吧。孙中山先生不以革命死于满清或洪宪政府之手,而得安然寿终于北京之一室,在爱惜先生者未尝不以为大幸,但由别一方面看来却又不能不为先生感到无限的悲哀也。
中国人所最欢迎的东西,大约无过于卖国贼,因为能够介绍他们去给异族做奴隶,其次才是自己能够作践他们奴使他们的暴君。我们翻开正史野史来看,实在年代久远了,奴隶的瘾一时难以戒绝,或者也是难怪的,——但是此后却不能再任其猖獗了。照现在这样下去,不但民国不会实现,连中华也颇危险,《孙文小史》不能说绝无再板的机会。我到底不是预言家保罗,本不必写出这样的《面包歌》来警世,不过“心所为危不敢不告”,希望大家注意。崇拜孙中山先生的自然还从三民五权上去着力进行,我的意见则此刻还应特别注重民族主义,拔去国民的奴气惰性,百事才能进步,否则仍然是路柳墙花,卖身度日,孙中山先生把他从满人手中救出,不久他还爬到什么国的脚下去了。“不幸而吾言中,不听则国必亡!”
十四年三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