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曾有一种计画,想做一身钢甲,甲上都是尖刺,刺的长短依照猛兽最长的牙更加长二寸。穿了这甲,便可以到深山大泽里自在游行,不怕野兽的侵害。他们如来攻击,只消同毛栗或刺猬般的缩着不动,他们就无可奈何,我不必动手,使他们自己都负伤而去。
佛经里说蛇有几种毒,最利害的是见毒,看见了他的人便被毒死。清初周安士先生注《阴骘文》,说孙叔敖打杀的两头蛇,大约即是一种见毒的蛇,因为孙叔敖说见了两头蛇所以要死了。(其实两头蛇或者同猫头鹰一样,只是凶兆的动物罢了。)但是他后来又说,现在湖南还有这种蛇,不过已经完全不毒了。
我小的时候,看唐代丛书里的《剑侠传》,觉得很是害怕。剑侠都是修炼得道的人,但脾气很是不好,动不动便以飞剑取人头于百步之外。还有剑仙,更利害了,他的剑飞在空中,只如一道白光,能够追赶几十里路,必须见血方才罢休。我当时心里祈求不要遇见剑侠,生恐一不小心得罪他们。
近日报上说有教职员学生在新华门外碰伤,大家都称咄咄怪事,但从我古浪漫派的人看来,一点都不足为奇。在现今的世界上,什么事都能有。我因此连带的想起上边所记的三件事,觉得碰伤实在是情理中所能有的事。对于不相信我的浪漫说的人,我别有事实上的例证,举出来给他们看。
三四年前,浦口下关间渡客一只小轮,碰在停泊江心的中国军舰的头上,立刻沉没,据说旅客一个都不失少。(大约上船时曾经点名报数,有账可查的。)过了一两年后,一只招商局的轮船,又在长江中碰在当时国务总理所坐的军舰的头上,随即沉没,死了若干没有价值的人。年月与两方面的船名,死者的人数,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上海开追悼会的时候,有一副挽联道,“未必同舟皆敌国,不图吾辈亦清流。”
因此可以知道,碰伤在中国实是常有的事。至于完全责任,当然由被碰的去负担,譬如我穿着有刺钢甲,或是见毒的蛇,或是剑仙,有人来触,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时他们负了伤,岂能说是我的不好呢?又譬如火可以照暗,可以煮饮食,但有时如不吹熄,又能烧屋伤人,小孩不知道这些方便,伸手到火边去,烫了一下,这当然是小孩之过了。
听说这次碰伤的缘故,由于请愿。我不忍再责备被碰的诸君,但我总觉得这办法是错的。请愿的事,只有在现今的立宪国里,还暂时勉强应用,其余的地方都不通用的了。例如俄国,在一千九百零几年,曾因此而有军警在冬宫前开炮之举,碰的更利害了。但他们也就从此不再请愿了。……我希望中国请愿也从此停止,各自去努力罢。
(十年六月,在西山)
附 编余闲话
读完了《雉鸡的烧烤》一篇小说,我不禁为一般从事宣传事业的人打了一个寒噤,因此我又想起了一件心底里隐藏着万分抱歉的事,也乘机拉杂写出来公布给读者。
恰恰一个月以前(六月十日),我们杂感栏里登载一篇子严先生所作《碰伤》的小文。凡是留心本报杂感的人,别篇文章或者容易忘记,这一篇想来万万不会忘记的,所以他的内容我此刻恕不再叙了。这篇文章的用意本不如何奥妙,文字更不如何艰深,说来又是精密,周到,而且明畅,我们总以为无论那一方面均不予误解者以可乘之隙,想来万不会有误解的了。
但是“出人意表之外”的事情真是随处皆有,这篇文章发表以后,第二天有位L先生也做了一篇杂感送来,这就是记者抱歉得不知所措的第一天了。
我现在且把他的文章录几段下来介绍给读者:
“他说‘譬如我穿着有刺钢甲,或是见毒的蛇,或是剑仙,有人来触,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时他们受了伤,岂能说是我的不好呢?’他比方政府是穿着有刺钢甲,请愿的人是毒蛇剑仙;他们多半是荏弱书生,没有利害的枪炮,那还有毒蛇剑仙的残暴?……怎么能把他们比为爬虫类呢?……难道他们都到四五十岁,血气还没有衰,学生又手无兵器,能与他们赳赳桓桓的丘八先生相冲突吗?……
他又说‘俄国在一千九百零几年,曾因此而有军警在冬宫前开炮之举,碰的更利害了。但他们从此不再请愿了。’俄国的历史,我固然不熟习,照某某先生说,俄国以后就不再请愿,那么以现在看来,不独为国内革命,并且欲为全世界人种革命,受了一次惩创之后,就不敢再起风潮,何以他现在有这样大的思想呢?……同胞呀!努力吧!所以我说某某先生,不要替别人做走狗,以骂完好的人格,那就好了!”
我看完了以后,觉得从他的语气里,并不表示一点恶的动机,他只是将子严先生那篇文章,完全误解了。到现在整一个月,我还想不出怎样对付这篇文章的方法,今天看见日本佐藤春夫先生也早已见到了这一层,因此写出此篇,悬为一个宣传事业中的疑问。
(十年七月十日《晨报》)